吴升一看李飞黄这副吃相,知道他是喝多了,要到这里来发酒疯呢。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当了教授的,该丑态百出的时候,也照样丑态百出。这么想着,叹了口气,也就不和他计较,顾自就下了楼。
楼下惨淡经营,也是一个人也没有的。吴升站在那些茶桌之间,东摸摸,西看看,开了窗,又关了窗。人少,那七星的灶头,就封了好几个。墙角那副围棋,白子也和那黑子颜色所差无几了,老吴升就伤感起来。想起从前人五人六的岁月,走到哪里,也是奉承话听到哪里的。刚把这忘忧茶楼改成昌升茶楼之时,虽也被人家戳着脊梁骨骂过,人到底大多是势利的,没过多久,老茶客就又纷纷地回了头,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那时,他吴升是何等的风光,谁曾想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吴升还知道,楼上那酒鬼虽说话不中听,讲的却是实情。杭州人喝茶,喝到今天,竟然又和那鸦片争起生意来了。
原来杭州城一经沦陷,鸦片、海洛因、白粉和吗啡等毒品,就在市面上流行起来。日本人,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就在城里专门设立了戒烟局。这戒烟局,管得三件事情:一是批发鸦片生土和其他毒品;二是办理全市贩毒零售点的登记;三是垄断毒品买卖;戒烟局下面的戒烟所最盛时竟达到一百多个。这些戒烟所其实就都是大烟窟,烟土的价格,也已经卖到了和黄金等价的地步。吴有吴珠见钱眼开,转过头去,就和他老爹的茶楼作了对。世道如此,非人力所逮,吴升真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想想这茶,原本也是太平盛世的吉祥之物,如今豺狼当道,茶楼能让它继续开下去,就是万幸了,还有什么更多的话好讲呢?
吴升站在茶楼门口,一边那么呆呆地想着,一边就看见了他从前的老对头杭天醉的大儿子杭嘉和,与另一位从前的老茶客陈揖怀一起从雨中走了过来。这二人均未带伞,浑身上下淋得湿湿,一声不响地走过他的身边。吴升看看他们,突然说:“到茶楼里来避避雨吧。”
杭、陈二人小小地吃了一惊,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看老吴升。然后,脸上就露出牌限的神色,一起就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又听到后面有人说:“赏脸,到茶楼去喝口热茶吧,赏脸了……”
这杭、陈二人就再一次站住了。这一次,他们是真正地有些吃惊了。他们再一次地回过头来,看见那张乞求的老脸。他也站在雨中,背也驼了,他的前面也没有人,他的后面也没有人,这老头就露出了彻头彻尾的下世的凄凉。这种凄凉,真正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在早春的寒意中,就渗入了人世的苍凉了。陈揖怀拉拉嘉和的袖口,对他耳语说:“别理他,我们走我们的。”
杭嘉和站了一会儿,突然看看茶楼,说:“我有多少年没进这茶楼。”
这么说着,就朝茶楼的大门内走了进去。陈揖怀连忙跟在嘉和的后面,也一起上了茶楼。
陈揖怀上楼之后才发现楼上还坐着一人,恰恰是他们的老同学李飞黄。他一时踌躇,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飞黄却笑了,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一边倒酒,一边说:“真是三岁小儿看到老。当年我就说过,你陈揖怀才气不在杭嘉和之下,胸胆之气却在杭嘉和之下了。你看,嘉和上了楼,明明看到我李飞黄坐在他眼面前,他就敢从我身边走过,眼皮都不扫,就坐到一窗之隔去了。这才叫大将风度,高!佩眼,佩服!“
陈揖怀这才回过神来了,一边也坐到窗外木长廊上的茶桌上去,一边说:“这个倒也自然,古训向有所言——道不同,不相与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