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发生的一切,事后抗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这并不是说杭忆在这一刻成了胆小鬼。不,如果不是他拉住了楚卿跃入河中再爬向岸边的茶树丛,楚卿很可能就像唐韵一样地被敌人的机枪扫射死了。只是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杭忆显得非常下意识。他好像是一个经历过许多次出生入死的人一样,准确无误地又一次地死里逃生。他听到了不时传来的惨叫声,但这些惨叫并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凭着与生俱来的对茶的气息的那种血脉一般的亲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他立刻就闻出了茶丛的特殊的清香之气。在那些竹林、蔗田、水稻和络麻地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茶丛。然后,他就死死地趴在茶丛中,再也没有挪过一步,直到神志逐渐昏迷。
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甚至看到浑身是血的陈再良,也没有使他再一次地发抖。他立刻就判断陈老先生要死了,他的胸口挨了致命的数枪。老先生面对苍天,目光越来越浑浊,杭忆几乎趴在了他的血染的身躯之上,只让自己的胸膛小心地临空,不压着陈老先生的伤口。
陈再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但是从他的眼神里还是可以看出,他认出了杭忆,他为杭忆的到来而欣慰。他费尽了力气才微微抬起了右手,杭忆这才看到他的右手,连着指甲都是黄泥土。杭忆顺着他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那方金星领石云星岳月砚,已经半截入了土,那另半截却还插在土上。
杭忆连忙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让他放心,他已经明白他要他干什么了。然后他就爬到那方砚台前,拼命地用手和口琴一起扒拉着老茶树下的黄泥土。因为用力过度,他的指甲,一会儿就刨出了血。他很快就挖出了一个洞来,把砚台放了进去。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看着陈再良在微微地点头,目光越来越黯淡下去。他知道他立刻就要死了,立刻就要死了,他更着急。一边看着他,一边往老茶树根下填土,一边看着他轻声地说:“好了,就要好了,你放心,就要好了……”他的呼吸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最后他终于发现老先生不再呼吸了,他的手就僵在了洞口,一直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想,陈老先生死了。
杭忆是从老茶树下往回爬的时候,遇见茶女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茶女的那双赤脚,脚背很高,胖胖的,五趾分得很开,扎在泥里,趾甲剪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好人的脚。他想,他们得救了。
茶女是一个胖姑娘,细眼睛,嘴唇鲜红饱满,和杭忆从前交往过的城里姑娘大不相同。看上去她似乎是个不大有心事的村姑,否则,打了这半夜的乱枪,她怎么还会自顾自地往河边的茶园子里走。不过,水乡女儿的那份机灵到底还是在的,她一看到杭忆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示意着让他们都不要动,然后飞快地跑回了村子。没过多少时候她就回来了。给杭忆带来一顶笠帽,一身农装和一把铁耙。给楚卿的头上扎了一块毛蓝布头巾,还给她披了一件大襟的旧花衫,又顺手把自己腰间的茶篓系到楚卿身上。然后才让他们站起来,一边采着茶往回走,一边说:“万一碰到人,你们就说是我的表哥和表嫂,来我这里走亲戚,一早出来帮我采茶的。”
楚卿没忘记问她:“和家里的人说了我们的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