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女性,但毕竟在香港出生,从小受的是西方教育,且刚回内地,事事新鲜,又加对老人的尊重,竟然就硬着头皮成了陈再良的新听众。这一路的舟行,可就苦了这小姐,上下眼皮打着架,与那陈再良应酬。若不是杭忆时不时地给她挤眉弄眼提神儿,这个炎热的江南的正午,还真是不好打发呢。
陈再良却是一点也不瞌眈的,他就如同迷恋着女人肉体一样地迷恋着他手里的那方金星撤石云星岳月砚,一边细细地用手掌磨着,一边沉醉在自己的侃侃而谈中:“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谷理,金声而王德,此朗石也。领石又有罗纹,眉纹,金星,金晕等等,其中金星金晕,历来称为上品——”
杭忆看着唐韵听得实在吃力,便接口说:“陈老先生,我们早就听你说过了,你的这方砚便是金星,是最上品的,我们已经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这金星,且又分雨点金星,鱼子金星,金钱金星。来来来,唐小姐,且看老夫这块古砚:金光灿烂,石色却是泛着绿色的,如此金绿相交,堪称珍品了。唐小姐您再看这砚面,雕星、云、日、月,海水江牙;月做水池,日为砚堂,星月流云,旭日辉煌……”
楚卿突然在舱外轻轻叫道:“杭忆,你给我出来!”
唐韵听到了,就用胳膊肘子推推杭忆,还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多情的眼色寓意复杂,杭忆的心弦竟为之一动。不过他还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就猫着腰走出舱门了,楚卿对他而言,依然有着招之即来的魁力。
坐在船头的楚卿,却只是对杭忆淡淡地说:“你看,那边堤岸L的军用车,注意到了吗?”
杭忆说:“他们一会儿开一会儿停的,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人。”
“我是说,你注意到了吗?有时候,我发现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像你的那个未来的小姑夫。”
杭忆一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可惜杭亿只看到了军用车,看不到那两个人,便有些怅然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罗力哥亲口跟我说,他是要跟着大部队上正面战场的,这会儿,怕不是正在北面和鬼子交战呢。“
楚卿皱起眉头,想了想,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我的眼睛本来就不太好。”
杭忆连忙说:“这也不能全怪眼睛的。我的眼睛要比你好吧,你看我这一路上,老以为这边堤岸下走着的那个女人像我小姑妈。真要那样,可不就是奇了。“
楚卿淡淡一笑,但瞬息即逝,却说:“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我们现在这么安静地坐在船上,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我们就不知道。对面茶蓬里,有没有敌人的埋伏,这也很难说。不管怎么样,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我看你就没停过你的嘴。“然后,楚卿就放开了声音,对舱里喊道:“陈先生,你也该合合眼了,唐韵是刚从香港来的,你该给她一个适应过程啊。”
还是楚卿的话灵,里面,立刻就没有了声音。杭忆却在船头上坐着了,说:“还是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放哨。”
楚卿说:“我睡不着。”
“你就不能对我放心一回。”
楚卿看着他,看着他,眯起了眼睛,说:“不放心……”
国军青年军官罗力第一眼看到杭嘉平,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了。后来他也曾想过,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寄草一直告诉他,大哥和二哥是非常不一样的,从容貌到气质都是不同类型的人。但是罗力一下子就发现他们杭氏家族人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共同点,他们的眼神里都有一种深情,但他们的眉梢却又似乎都有一种疑惑,甚至连看上去很豪爽的杭嘉平也是这样。
此刻他们停下了军车,正站在一片茶蓬前抽烟。夏茶的长势很好,只是过了采摘期,便只好老去了。嘉平穿着背带裤,胸腰挺拔,他的站势很像罗力曾经看到过的寄草的义父赵寄客。罗力想,大哥和二哥的区别,恐怕并不在他们的那些不同的阅历上。看上去,大哥似乎是在回避着人,而二哥则是需要人的。二哥更英气勃勃,是那种一眼就让人被牢牢吸引的人。
“我一向就不相信那些巧合的事情,不过我总是碰到决定我命运的巧合的事件,这一次也是这样。”嘉平笑着对罗力说,“我回国原本是为了干我的老本行——报纸。可是凑巧,就在武汉碰到了我父亲的朋友吴觉农先生。他们都是干茶业这一行的,说起来还是大同乡。这一次,中方又派了吴先生作为贸易委员会的代表,和苏联洽谈以茶易物,也就是拿茶叶来换军火的事情。吴先生知道我去过苏联,懂得俄语,原本只是想让我帮助协理一下。你不知道,我们的那个政府其实很糟糕无能,这件事情已经进行得很久了,就是谈不下来。亏得吴先生也去过苏联,还专门调查过苏方的茶叶销售市场,所以那一次我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这项贸易协定签订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