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悠长的号声又一次鸣响起来。黄宗羲抬头望去,发现官山已经近在眼前。大约阅兵和拜将要用,如今紧挨着山脚,高高筑起了一个巨型的土台。由于宿雾已经散去,可以清楚看见,台上还支起了布幔,摆上了座椅。左右两边,则插满许多大大小小的旗帜。一道宽阔的台阶从前沿斜着延伸到地面。在将坛的左前方,还矗立着一根巨型旗杆。一面帅字大旗正迎着晨风舒卷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冤枉啊!冤枉啊!我们不是鞑子,我们都是良民百姓呀!”蓦地,一声哀叫传来。
黄宗羲微微一怔,回过头去,原来是几个披枷戴锁的囚犯,正被押解着,蹒跚地走来。
“是呀,我们都是良民百姓!是梅家坞的百姓!”_其余的也齐声哭叫,听口音,果然像是本地人。
黄宗羲疑惑地注视着,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倒是押送的士兵听见喊叫,恶狠狠地呵斥说:“闭嘴!什么良民?你们既然剃了头,就是鞑子!杀了是活该!”
一边骂,一边倒转枪杆,劈头盖脑地乱打。然而,那些囚犯尽管被打得嗷嗷直叫,却始终不肯停止申辩,相反还呼喊得更凶:“冤枉啊,实在是冤枉啊!”
“不是我们要剃发,是鞑子逼我们剃的呀!”
“我们是错了,知错!饶了我们吧!”
“别拿我们祭旗,我们不要祭旗!我们不想死呀!”
黄宗羲大睁着眼睛,终于有点明白了:这几个剃光了前半边脑壳,脑后却拖着一条难看的长辫子的囚犯,原来是为阅兵时祭旗而准备的。可是他们却说自己不是鞑子,而是良民百姓。那么大约是由于他们前些日子害怕清兵杀头,因此剃去了头发;谁知这一次却碰上渡江作战的义军,被捉了回来……“冤枉碍…”囚犯们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然而,毕竟没有人理会。
随着他们被押解着远去,那叫声也终于低下来,听不见了。
“嗯,这些乡野小民毕竟是我汉家百姓,他们剃发留辫,无非是胆小畏死,未必就当真实心从逆。如今却认定他们背祖欺宗,捉来便杀却,也忒过分了些!”
望着囚犯们远去的背影,黄宗羲心中颇为不忍,觉得应当设法向监国进谏,制止这种做法。然而,当他转过身,目光投向正在漫山遍野地奔走集结的军队时,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反驳说:“嗯,不对,正因乡野小民大多畏死,故此才须惧之以严刑!若是任其剃发改服,不加惩戒,其他愚民便会视我为柔仁可欺,纷纷效尤。不出一月,必定人心大变,不待东虏渡江,浙东已非我所有矣!”
这话是如此强横有力,黄宗羲心中一懔,不由得呆住了。不错,为了一家一姓的存亡,而离散天下之子女,崩溃万民之血肉,是他所一贯深恶痛绝的;但眼下的情形却恰恰是,不管他是否情愿,都不得不竭尽全力地维持朱家王朝,而为了这个目的,就必须对一切背叛的行为严加惩处,哪怕对方本是无辜百姓,仅仅因为迫于清军的淫威,把头发剃去了也罢!
“啊,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睁大眼睛,茫然自问,“莫非、莫非我当初参与进来,是决断错了么?但要是不参与进来,任凭鞑子人踞中土,又如何保有我华夏教化?而为着保有华夏教化,在目前的情势下,就惟有竭力维护朱姓朝廷;而这么一来,就不能容忍任何有损于它的行为。但是,这个朝廷其实又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即使侥幸得以‘中兴’,充其量也不过是旧曲重弹,让百姓万民再遭一轮磨难……”这么想着,再加上这些日子里的种种所见所历,黄宗羲就觉得,自己似乎正落在一个愚蠢、盲目、残忍,并无任何道义和崇高可言的旋涡之中,不管最后是成是败,也许结果都极其悲惨和荒谬,根本不是自己所一心期待的。他摇摇头,打算摆脱这种感觉,却反而被这种感觉更紧地抓住了。他不由得恐惧起来,试着逃开,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迈脚,慌乱之际,竟然双腿一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倒在地上。
轰!轰!轰!三声巨响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这是号炮。它向军容鼎盛地集结在山下的各支兵马宣告:阅兵仪式就要开始了……五黄宗羲在这一刻里的怀疑和恐惧,并没有妨碍大阅兵的顺利举行。正相反,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由上万精锐之师在官山下耀武扬威、往来驰骋所展现的壮观场面和勇猛声势,不仅使鲁王君臣看得如醉如痴,大为兴奋;就连钱塘江对岸的清军官兵,也因为从五云山顶远远看到了这一幕,而止不住摇头惊叹,啧啧称羡。当然,他们免不了照例把这种军情修成塘报,派人火速送往南京,向洪承畴报告。
现在,这件塘报已经静静地躺在总督行辕签事房的公案上。一方乌木镇纸压住了它的一角,而洪承畴本人,则倒背着手,站在东面的一扇敞开的窗户前。冬日的阳光从屋檐上斜照下来,透过梧桐树光秃的枝桠,洒落在窗沿上,并在他那剃光了的前额,以及沉思的脸孔上勾画出几道灰色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