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停,见里面没有答应,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又叫:“泽望!”
谁知仍旧没有答应。
这么一来,黄宗羲反倒犯了难。不管怎么说,如今已经到了初更时分。眼前这屋子里又黑灯瞎火的,既不知道黄宗会是否在里面,即使就在屋子里,那么他的妻子照例也应该会在里面。而照刚才的情形看,对方大概已经睡下,并且显然不想起来开门。那么自己作为兄长,却在外面叫唤个不停,虽然是为的正事,总有点不通人情之嫌。“嗯,眼下是晚了一点,也许,还是等明天再说?”他犹豫地想。但已经来到门前,加上确实急于知道粮饷筹办的情形,他又不愿意就此退回去……终于,他还是把心一横,再度提高了嗓门:“泽望!”
这一次,好歹有了回应,却是黄宗会帕妻子梁氏的声音:“谁呀?”
“哦,是——是我。”黄宗羲连忙回答。同时气恼地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心慌,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啊,是大伯呀,什么事?”
“我要寻泽望,他可在屋里?”
“你三弟他不在。”
“不在?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吃罢夜饭就出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这——你这话可当真?我可是有要紧的事找他!”黄宗羲紧追了一句,同时打算着,一旦对方再次明确回答黄宗会不在,他就立即结束这种隔着一道黑乎乎门扇的、大伯与弟媳的别扭对话。
谁知,屋子里偏偏沉默下来,并且起了嘁嘁嚓嚓的响动,像是翻动身子,又像低声商量。
黄宗羲的耳朵不由得竖起来——虽然暗暗责备自己这样做是可鄙的、不应该的,但仍旧止不住重新生出希望,“是的,只要泽望‘肯出来,向我说清楚筹饷的事,别的我都不与他计较便了!”他惭愧地、宽宏大量地想。
终于,门扇里响起了回答,却仍旧是梁氏的声音:“弟媳妇我可不敢诓骗大伯。大伯既有要紧的事,要不,等你三弟回来,弟媳妇我就即刻让他去见大伯,好么?”
黄宗羲不由得愣住了,半晌,终于自觉无法再问下去。然而,门扇内刚才的响动和犹豫,却使他认定黄宗会其实就在屋子里,只是执意躲着不肯出来罢了。
有片刻工夫,他在黑暗中咬紧牙齿站着,一种受到侮慢和愚弄的怒气使他恨不得举起拳头,狠狠地向卧室的门擂去,喝令那位没用而又可恶的弟弟立即滚出来!
只是临时想到自己是大伯身份,眼下又是在夜里,万一强行敲开了门,屋子里果真只有梁氏一个人,场面会变得十分尴尬,才又极力忍耐住了。
“哼,你躲得过今晚,莫非还能躲得过明日不成!我总有叫你说个明白的时候!这么拿定主意,他才转过身,悻悻然走回自己居住的东偏院去。
二
黄宗羲这一次回家,同妻妾儿女们无疑是久别重逢,但由于焦虑着筹饷的事,却使他变得没有心情剪烛夜话,只在由她们服侍着吃饭、洗脚的当儿,简单询问了一下近况,就吹灯上床。第二天一清早,他又爬起来,走过西偏院去寻找弟弟。
谁知仍旧没有找到。这一次,黄宗会真的不在屋子里。那位弟媳梁氏为夜来的事再三道歉,说丈夫确实不在,又说因为自己这几天正病着,早早就睡下了,所以没有到大堂上去迎接大伯,一边说一边把黄宗羲让进屋去,又是行礼又是奉茶,但是丈夫到底去了哪里,她却始终说不清,只是抱怨近半个月来,黄宗会常常整夜不回家,不是推说到祠堂去算账,就是推说到化安山那边去催租,也不知是真是假。那瘦小体弱的女人还一个劲儿求做大伯的帮她说一说丈夫。黄宗羲眼见问不出要领,只得转身走出。“可是,我到哪儿才能见着泽望呢?”他抬起头,望着被晨曦照亮的长长弄堂,沉吟地想,“嗯,听说征集到的粮饷都存在祠堂里,刚才三弟媳也说他夜里常常宿在那边。那么,就先上祠堂去看一看?”这么拿定主意,黄宗羲就回到正院,招呼黄安和几个亲兵跟着,一起出了家门,走到村子里去。
这当儿,天已经大亮。夜来的那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歇住了。但是天色仍旧阴沉沉的,坑坑洼洼的村路也依旧一片泥泞。黄竹浦正处于姚江、兰溪和剡水的交汇处,位置比较偏僻,名义上虽然隶属于濒海的府县,实际上海边离这里足有上百里。平常居民们除了种田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生计。加上田亩的分布不好,旱的苦旱,涝的苦涝,因此多数的人家都比较贫穷。偌大一个村子,竟然难得有几所瓦房,多数村民都是住在毛竹和稻草搭的屋子里。不过黄宗羲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再也不会引起任何特别的感觉了。眼下,如果说有什么使他不安的话,就是他忽然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钱塘江上那一仗,村里死了许多人。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自己一手带出去的子弟兵。况且才过去了两个月不到,要乡亲们忘记这件事恐怕很难。那么他们到底会对自己怎样?战死者的家人又会怎样?会原谅自己吗?还是……由于马上就要同他们相见,但自己却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加以补救,抚慰对方的痛苦,黄宗羲的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几许踌躇,脚步也慢了下来。
不过,渐渐地,他又感到情形有点不对。本来,这一阵子正是清早起来最忙碌的时节,要在平时,家家户户自必照例挑水的挑水,打扫的打扫;隔着竹篱笆就能听见鸡在鸣,猪在哼,狗在咬;那座座茅草盖的屋顶上,也会飘散出缕缕蓝色的炊烟。可是此刻,村路两旁的篱笆墙里,虽然还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狗叫,却看不见其他的动静,尤其看不见有人在活动。而且这种情形不止一家,一连经过几户的门前,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