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文苑网:经典文学资源分享平台
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幸而,张维赤也许确实是饿了,也许觉得在朋友面前独自进餐有失礼数,三下两下就把那碗饭扒完,随即重新端起茶杯,说:“嗯,适才弟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听说前时我们逃出海宁那阵子,鲁王的兵马从南边渡过钱塘,攻下了富阳、于潜,势力已经伸展到浙西。这一次他派出许多兵马,不用说,是意欲围攻杭州。如今钱塘江上,日日喊杀连天,正打得热闹呢!”

冒襄紧皱着眉毛,专注地听着,一颗心再度急跳起来。证实本以为毫无希望的局面,当真出现了转机,自己也有可能因此摆脱眼前的狼狈处境,重新回到“自己人”的营垒中去,他不禁大为兴奋。这种心情又由于刚才那个无端的折辱,而变得更为急切。如果不是在此之前已经多少有所听闻,说不定就会振臂而起。

他正打算向对方打听得更详细一点,却听见张维赤说:“鞑子近日派了兵来驻海宁,此间迟早又要开仗,住不得了。好在到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无非是些日常用物,胡乱归拢一下,就完了——哎,兄请用茶!”

冒襄本能地端起杯子,听了这话,顿时又停住了:“兄是说,打算逃难?”

他疑惑地问,随即想起进门时看见的那些箱笼行李。“嗯,”张维赤点点头,“既然已经剃了发,就只能跟着鞑子跑了!要不然,等南兵打过来,可就活不成了!”冒襄蓦地一惊:“啊,活不成了?这话怎讲?”

“是的。”张维赤抬起头,苦笑了一下,“闻得南边认定,凡是剃了发的,就成了鞑子,一经捉到,统统杀却!前些日子南兵攻澉浦时,许多乡民都因此被杀死。当时弟的一位远亲,也被捉住,是混在死人堆里,才捡回性命的!”

“那么、那么南兵难道不知道他们剃发是被鞑子逼的么?”冒襄着急地追问,同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那些乡民当时也是这等苦苦哀求他们。惟是南兵说,这发式衣冠,是祖宗传下来的,谁个剃了,就是背祖灭宗,成了与鞑子一样的虎狼禽兽,甚至连虎狼禽兽都不如,只是替虎狼引路食人的伥鬼,留着都是祸根,非杀尽不可!”

冒襄目瞪口呆地噎住了。说实在话,在被家人逼着剃去头发的当儿,他心中虽然也痛苦不堪,恨自己心肠太软,顾虑太多,既不能抛开一切,投奔义军,又不能横刀自裁,一死了之,结果落得个忍辱含羞,苟且偷生,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如此一来,自己——还有家人们,在昔日的同胞眼中,竞成了虎狼禽兽,成了该死的伥鬼!

“可是,这分明是不对的,是胡闹!”他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反驳说,“民众明明是被迫的,我们都是被迫的!怎么就成了异类?我们不是异类!我们……”他本想大声申辩下去。然而,当目光落在张维赤那半爿锃光瓦亮的脑壳和支楞在后面的辫子上时,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那令人厌恶的可耻模样,嗓门也低了下来,并且闭口不说了;半晌,终于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闻得这些天南兵忙于轮番向杭城搦战,一时还顾不上海宁。”张维赤又说,“他一旦腾出手来,说不定立时就到。兄还须早自为计才好!”

“……”

“嗯,兄还是早自为计的好!”张维赤又重复了一句。

“那么,兄是何时得知此事的?”冒襄阴沉地反问,没有抬头。

“这——也就这两三日吧!”张维赤的口气有一点含糊,随即又解释说:“弟本欲早点知会兄,只因弄不清南兵到底来不来,所以……”冒襄尖锐地瞥了对方一眼,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怨忿:“哼,原来他得知消息已经好些天,却只顾自己忙着张罗出城避祸,把我抛到了脑后。直到今日我巴巴地找来,才叫我早自为计!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早什么?又有什么‘计’可‘为’?”

“哦,瞧我简直是忙昏了头!”大约看见冒襄沉着脸不说话,张维赤眨眨眼睛,显然记起了什么,说:“好些天不见,令尊、令堂的贵体想必都康健?”

冒襄没有马上吭声,直到张维赤被眼前的静场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才淡淡地说:“多承垂问,托庇粗安。”

“噢,这就好!这就好!”张维赤连连点着头,停了停,又提醒说:“不过,还须早自为计——海宁离江边太近,最好躲得远些,越远越好!”

无论是眼下在海宁还是前些日子在海盐,冒襄一家都可以说是人生地疏,全靠张维赤安排照应,才勉强捱到今天。要是再度离开海宁,一家人可就变得前路茫茫,不知应该投奔何处。但这一次张维赤迟迟不向自己通报消息,刚才又是那样一种口气,看样子已经不打算继续给予安排……“哼,什么‘早自为计’!无非是你想把我们一家当包袱甩掉,好自己逃命罢了!怪不得刚才那顿饭,你独自吃得那等舒心!”他恼恨之极地想。

杂沓的马蹄声,又从外边的街巷里传了进来。由于两位朋友暂时停止了谈话,这急雨般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冷酷、无情,像一颗颗尖利的钉子,一直敲进人的心里……终于,冒襄一挺身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朝门外走去。“哎,辟疆,你要上哪儿?”大约看见他神气有点不对,张维赤奇怪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