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微微一怔:“牧老是——是问阿眉?”看见主人点一点头,他就“哦”了一声,说:“她是两年前随学生来京的,故此目今也在一处。她么,多承关注——‘好’字说不上,托庇粗安就是。”
“嗯,她同贱内河东君,似是有一面之缘。”
龚鼎孳眨眨眼睛,“河东……”他忽然醒悟过来,“哦,对,对!她们本是相熟的。昕阿眉每每谈及,对柳夫人总是倾慕得很!”
钱谦益没有立即说话。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客人,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可惜贱内没有同来,要不,她两人倒是个伴儿。”
“哦,原来嫂夫人不曾同来,却是何故?”龚鼎孳颇感意外。
钱谦益动了动嘴唇:“这个——”然而,不知为什么,临时又住了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胜懊丧地低下头去。
看见对方老是这个样子,龚鼎孳心中开始有点不悦。本来,在造访之前,他对钱谦益曾经怀着颇高的期待,但是彼此相见之后,他就发现几年不见,对方的变化很大,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图谋复出时的那种锐气和劲头,变得谨小慎微,迟疑怯懦,仿佛丢了魂儿似的。“嗯,要是硬把他拉进圈子来,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冷冷地想。
“牧老——”许作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龚鼎孳一抬头,发现那炮筒子大约忍耐不住,已经离开了椅子,大瞪着眼睛,打算要说什么。他连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跟着站起来,说:“牧老,今日重逢,甚是难得。只是我兄远来劳顿,坐谈多时,想必疲倦。
目下弟等尚有杂务需办,就此告辞,改日再来聆教!”
三
由于龚、许二人始终没有将此来的目的摊出来,钱谦益也就并不知道在这小半天里,客人们经历了怎样的希冀和失望。不过,即使龚、许二人把来意说明了,以钱谦益眼下一团乱麻的心情,也绝不会搅和到他们那档子官司里去。的确,也就是到了刚才与两位熟人相见应酬那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其实是多么的年老和衰弱,而对于纷纭变幻的世事,又已经多么疲倦和厌烦。无疑,万恶的闯贼流寇是完蛋了,但明朝的象征——弘光政权也彻底完蛋了!剩下建虏,这个昔日的强敌、如今的征服者算是大获全胜。但是,这些化外夷狄果真能站得住么?就连龚鼎孳刚才也心情紧张地提到,那个蛮横无理的剃发令一下,江南即时反了一大片!而且估计不只江南,别的地区也肯定不会安生服帖。要是局面当真就这么反过来,像自己这样的人可怎么办?莫非跟着鞑子们逃回关外?就算一时反不过来,而是这么乱下去,乱上十年八年,或许更长,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那也是糟糕透顶的事!且别说柳如是和孙爱他们能否侥幸保存,光是自己这一把年纪,就未必能熬得过去!要是熬不过去,这一辈子岂不是再也不能同他们相见?刚才,在与客人谈话那一阵子,钱谦益其实一直被这种可怕的思虑反来复去地缠绕着。如果说,早些时候他还曾经设想,要是清廷决定给他们授职,他就主动要求参与修纂《明史》的话,那么眼下,一个痛苦的声音却在他心中变得尖锐起来,急切起来:“哦!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我根本不该到这儿来!我得设法回到江南去!趁着战乱还未蔓延,道路还能通行,尽快赶回家里,是生是死都同如是在一起,同亲人们在一起!哼,清廷能放我走最好,要是不放,也得想办法,越早走越好!真的!”在客人走了之后,以及接下来的几天里,这样一种念头在他心中甚至变得更加执拗和强烈了。
现在,已经到了十月的初五日。还在前一天,来自江南的几位降官——王铎、陈洪范、张秉贞,以及钱谦益本人得到通知,让他们今天不要出门,就在寓所等候。这显然是皇帝将要接见的信号c本来,自从打定主意尽快返回江南后,钱谦益对于清廷那几石禄米,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不过他也知道,既然来到了北京,事情终归还得应付完毕。因此,虽然又是一夜的辗转反侧,没睡上多大一会,起床时感到头发沉,心发虚,但他仍然振作起精神,梳洗穿戴停当,慢慢走过西厢去等候。
“哎,老兄可来了!”已经穿好朝服,正坐在西厢房起居室椅子上的王铎,一见钱谦益进来,立即站起身,一边拱着手同他行礼,一边如获大赦地说,“适才礼部来了个人,知会我等辰时三刻进宫见驾,还说待会儿吏部的陈侍郎要过来,带引我们前去。弟见老兄还没出来,所以一直守在这里不敢动。如今兄来得正好,且替弟顶着班儿,待我回上房去,把几件活计打发完了便过来。”
起初听说吏部的人已经来过,钱谦益心中倒也忐忑了一下,后来得知是辰时三刻才人见,离眼下足有一个时辰,才又放下心来。他于是一边还着礼,一边奇怪地问:“活计?兄还要忙什么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