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黄澍说得固然委婉动听,那巴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连眼睛也不向他转过去。
黄澍眨眨眼睛,不知道这位身躯矮壮、长着一双小眼的满族将军为何如此。
他一心要在洪承畴面前显示能干,于是又耐心地说:“莫非将军顾虑部下将士会有怨言么?其实,只须我辈亦坚守此间,与士卒同甘苦,再将寒衣粮草备足,每日照常操练起来,则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会更生感奋求战之心。此古人驭兵之良法也!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谁知,巴铎仍旧一声不响。
这么一来,不只是黄澍,就连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洪承畴也奇怪起来。因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铎论辩,那么黄澍自动出面,同对方倒是合适的对手,并且也给做上司的保留了回旋的余地。不料巴铎竞一言不发,倒让人闹不清这个“鞑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词穷,还是别的缘故。不过,只要他闭上嘴巴,事情就好办。于是洪承畴“嗯”了一声,威严地开口说:“巴铎既无异词,可速退下!清城……”话没说完,站在下面的巴铎忽然挺一挺脖子,说:“启禀大人,巴铎尚有话要说!”
洪承畴微微一怔,随即皱起眉毛:“嗯,适才黄澍对尔说话,尔一言不发。
如今本督出令之时,尔又说有话,是何道理?”
“启禀大人,只因巴铎不要同他说话。”
“不要同他——黄澍?为什么?”
“皆因他是个奸诈之人,故此巴铎不要同他说话。”
“奸诈之人?何以见得?”
“他与这城中的守将,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却贪图立功受赏,把他的朋友骗了,卖了!这等下作行径,岂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
洪承畴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黄澍确实是凭借同义军首领金声的旧交情,才得以进入城中,充当清兵的内应。而且,这还是洪承畴本人授意策划的。没想到,却被这个巴铎说成是出卖朋友,行为卑鄙。不过,就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驳倒对方,似乎也不容易。于是,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得缓缓地说:“嗯,黄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应忠于我大清。况且,兵者,诡道也。欺瞒用诈,俱在情理之中。”
“说他降了我大清,便理应如此,这话也中。但就须实心到底,不该这会儿又钻出来指手画脚,假惺惺地充好人——轮得着他吗!这等奸诈之人,只有你们汉人还会说他好;若是我们满人,哼!”
“嗯?”
“早就把他赶出旗下去,谁还会听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听到这里,洪承畴才弄明白巴铎不搭理黄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为,黄澍出来争辩的用意是什么且不说,就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方面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投降了清朝,并且总的来说,还颇得摄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无反感地觉得这些来自关外的“夷狄”,未经教化,只知一味恃强嗜杀,动不动就屠城灭邑,在攻下扬州时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江阴时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统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于恩威并举,刚柔杂用,全力争取民众的诚心拥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国的圣贤经典中,是早就说得极其透彻明白的。正因如此,这一次他才不辞劳苦地赶到这里来,亲自视察监督善后事宜的处理,目的就是设法使徽州从此诚心归顺,不再作乱;同时,私下里也想尽可能减少战争对同胞的戕害和摧残,以求得心灵的一点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里,这是不是也有“奸诈”之嫌呢?却实在很难说。因为自己毕竟是个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对清朝作战的“劣迹”;前一阵子又过于热心地建议皇上学汉文,读汉书,结果遭到摄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这种突然涌起的疑惧,扰乱了洪承畴的安详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蛮子,都例该屠灭!前番嘉定、江阴之役,贝勒大人俱是如此处置。大人对他们又何必手软?”巴铎傲慢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畴清醒过来。一种受到侮辱——不仅仅是作为上司的尊严,而且还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严,受到愚蠢无知的侮辱的感觉,使他勃然愤怒起来;同时也意识到周围还站着众多下属,全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在等着瞧自己这位主帅如何决断。于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脸,严厉地说:“胡说!本督受命离京时,圣上曾经颁旨,明谕承畴此次下江南,务须尽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诏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万事俱以平定安集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国家隆恩,敢不尽心竭力!此事就这样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军法从事!”
停了停,看见将领们被自己的威势所震慑,包括巴铎在内,一时间全都低头屏息,不敢再吱声,他就把手一摆,断然说:“立即传令三军,放还百姓,停止移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