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洞的深处,立刻有两支手电筒放出白光来,照见洞子里面的人还不十分拥挤,只是大家全塞在这进口的一截路上。李太太和孩子说两句话,洞底有人听出了李太太的声音,便叫道:“老李,这里来坐罢。”这是一位下江太太的口音,那正是李太太的牌友。李太太随了这声音走过去,那位下江太太,就伸着手扯了她的衣服,让她在洞壁下的长板凳上坐着。她笑道:“老李,你在家里作起贤妻良母来了,两天没有见着你。今天解除了警报,我们来八圈,好不好?”李太太还没有答言,李先生已抱了孩子,摸索着过来了。他道:“孩子交给你罢,放了紧急我再来。”那位下江太太笑道:“哎呀!李先生在这里。”李太太道:“他在这里怎么样?谁也不能拦着我打小牌。”李南泉分明知道这是太太一句要面子的话,在洞里,全是村子里的熟人,这一点面子总是要给她的。这也就没说什么,默然地出了洞子。因为那一声球落下来了,并无下文,而警报器,又没有作凄惨的紧急呼声。原来拥塞在洞口上的人,都已走了出去。这平坦的一方地上,有几丛大芭蕉,又有两株槐树。原是给这洞口上,加起一番伪装。现在散开了满地的绿阴,倒是太阳下一个很好的歇脚地方。不曾入洞的人,大家都拥在槐树和芭蕉阴下。李南泉伸头一看山脚下的镇市,那两个表示空袭的红球,还挂在天空。这已有了相当的时间,躲警报的人,都已找得了存身之所。不愿躲警报的人,个个守家未出。
山下几条人行路,恰好和刚才的情形,处在相反的地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俯瞰山下那整群的屋脊,也不曾在烟囱里冒出一缕烟。天上的白云,大小几片,停止在半空,似乎它也和警报声过后的大地一样,把动作给呆定了。李先生觉得眼前情景,是有一种大自然的死气,同时也觉得心中空洞无物。想起昨晚上和吴教授有约,今天来了警报,是预备不躲的,和他在屋檐下聊天。吴先生最爱聊,这倒是消磨警报时间的一种好办法,于是就转身向家里走,刚到路口,就有人老远地叫道:“李先生,不躲了吗?向哪里去?”回头看时,在一颗大黄桷树下,转出来一位梳两个辫子的女郎,这就是昨晚过门叫了一声的杨艳华。她那番好意,昨天晚上,就闹了整宿的家务。今天她又来打招呼,真是替自己找麻烦。可是看到杨小姐穿了一件黑栲绸长衫,越是显着皮肤雪白,长头发梳两个小辫,垂在肩上,辫梢上有两个小红丝线结子,顿觉得她身段苗条而娇小。因笑道:“杨小姐,你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全是防空颜色,只是这两支辫子梢红红的,有点欠妥。”她笑道:“敌人的飞机上,带着显微镜吗?它会看到我这辫子梢?”正说着,有一位白太太含着笑由身边过去。李先生暗下叫一声不好。因为这位白夫人,也是太太的牌友,她们是很有帮助的。她进洞子去了,告诉太太,说你们李先生在和女戏子说话,那又是给人的一种麻烦了。
他有了这样一个感觉,不敢耽误了,和杨艳华点了个头,径自走开。一面走着,一面向白太太道:“白太太,你到洞子里去吗?请告诉我太太,我回家了,万一放了紧急,我来不及跑的话,我就躲在屋后面那小洞子里,那里倒也是很安全的。”他说着话,还是加紧了脚步走。走到家里,见那吴先生一家,一位太太,四个孩子,正沿了屋后小山上一条羊肠小径,向山的北端走去。那边有个天然山洞,叫仙龙洞,是个风景区,里面可以藏纳一千人。他们的学校,在大洞子里,又凿了小洞,是最安全的区域。他们原说,今天是不躲警报的,不想还是走了。隔了山溪,因叫了一声。吴先生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还是躲一躲吧。今天有七批敌机来袭,第一批二十八架已经过了万县,马上就要放紧急了。”李南泉道:“好的。反正我现在是一个人,又不带东西,躲起来,倒没有什么困难。”老远的,就听到吴先生长声唉了一下。原来他抱着一个四岁的男孩,手背上又挽着一个包袱。六十岁的人,走着那步步高升的山路,相当吃力。他太太是双解放脚。左手牵着一位七岁的孩子,右手扶了根竹杖,走得是非常的慢。他们面前还有一位十五岁的小姐,十二岁的公子,全拿了包袱和旅行袋。虽是走得快,却是走一截停一截,等后面的人。太阳是高升起来,火一般地向人身上照着,叫人热汗直流。吴太太一路怨恨着说:“生这么些个孩子干什么?躲起警报来真要命。不躲警报,也吃不起这贵的米。”
吴先生本人,正累得有点儿上气接不了下气,听到太太这么一埋怨,他就叫道:“你说这话,简直不讲理,俺叫伲今天别跑,伲要跑。”吴太太随身就坐在石头上,扭着头道:“咱不跑就不跑了吧。过这种揪心日子,还有个活头哇?炸弹炸死了,俺说是干脆。”李先生已跑过了山溪,走到屋后山上来了,便道:“吴先生,走罢。这大太阳,在这山上晒着,可受不了,你不说是今天有七批敌机吗?吴太太,你走罢,你孩子多,回头大批敌机投弹,骇着了孩子。”吴太太听到这话,就不愿和先生闹别扭了,扶着竹手杖,又开始爬山。李先生站在走廊的角端,看到这一群人走去,心里正在想着,怎么这么多年夫妻,全是闹别扭的?正在出神,有人遥远地叫道:“李先生,你没有走?”看时,是山溪对岸的邻居石正山教授。他家的屋子,和这里斜斜相对,大水的季节,倒是一溪流水两家分。他们的草房子,一般有条临溪的走廊。在无聊的时候,隔着山溪对话,却也有趣。他的走廊下,山壁缝子里,生出两株弯曲的松树,还有两丛芭蕉,倒也把这临溪茅舍,点缀得有些画意。便道:“你怎么没有躲呢?我看到你太太带孩子都到洞子里去了。”石正山道:“我刚刚由城里回来,一身的汗,先擦个澡,喝碗茶,我这沟下有个小洞子,敌机来了,就钻一钻罢。”李先生道:“你要开水,我这里现成。”他还不曾答言,他家里出来个女郎,端了一只茶碗,送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