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道:“这是何苦,省那点水,反而给你许多麻烦。”李太太笑道:“你不要管我了。你似乎还有点事。今天晚上凉快,你应该解决了吧?”李南泉道:“你说的那个剧本?我有点不愿写了。”李太太还继续将纸擦着手,不过换了一张干净纸。她昂着头问道:“那为什么?只差半幕戏了。假如你交了卷,他们戏剧委员会把本子通过了,就可以付咱们一笔稿费。拿了来买两斗米,给你添一件蓝布大褂,这不好吗?我相信他们也不会不通过。意识方面,不用说,你是鼓励抗战精神。情节也挺热闹的,有戏子,有地下工作人员,有汉奸,有大腹贾。对话方面……”李南泉微微向太太鞠了个躬,笑道:“先谢谢你。这完全是你参谋的功劳,纯粹的国语,而且是经过滤缸滤过的文艺国语。就凭这一点,比南方剧作家写得要好得多,准能通过。”李太太笑道:“老夫老妻,耍什么骨头?真的,你打半夜夜工。把它写完罢。”李南泉道:“我本来要写完的。这次进城,遇到许先生一谈之后,让我扫兴。人家是小说家,又是剧作家,文艺界第一流红人。可是,他对写剧本,不感到兴趣了。他说,剧本交出去,三月四月,不准给稿费。出书,不到上演,不好卖。而且轰炸季节里,印刷也不行。戏上演了,说是有百分之二或百分之四的上演税,那非要戏挣钱不可。若赔本呢,人家还怪你剧本写得不好,抹一鼻子灰。就算戏挣了钱,剧团里的人,那份艺术家浪漫脾气,有钱就花,管你是谁的。去晚了,钱花光了,拿不到。去早了,人家说是没有结账。上演一回剧本,能拿到多少钱,那实在是难说。”
李太太道:“真的吗?”南泉道:“怎么不真,千真万确。这还是指在重庆而言。若论大后方其他几个城市,成都,昆明,贵阳,桂林,剧团上演你的剧本,那是瞧得起你。你要上演税,那叫梦话,你写信去和他要,他根本不睬,所以写剧本完全是为人做嫁的事。许先生那分流利的国语,再加上几分幽默感,不用说他用小说的笔法去布局,就单凭对话,也会是好戏。然而他没有在剧本上找到米,找到蓝布大褂。”李太太笑道:“这么一说,你就不该写剧本了。不过只差半幕戏,不写起来,怪可惜了儿的。”她说着,自去料理家务去了。李先生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转,有点烟瘾上来,便打开三屉桌的中间抽屉。见里面纸张上面:放了小纸包印着黄色山水图案画的纸烟盒。上面有两个字,黄河。因道:“怎么着?换了个牌子。这烟简直没法儿抽。”那女佣人王嫂正进房来,便道:“朗个的?你不是说神童牌要不得,叫着狗屁牌吗?太太说,今天买黄河牌。比神童还要相因’些。”李先生摇摇头道:“这叫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好烟抽不起,抽这烟,抽得口里臭气熏天,我下决心戒纸烟了。王嫂有火柴没有?”王嫂笑道:“土洋火咯,庞臭!你还是在灯上点吧。”李南泉把这盒黄河牌拿在手上踌躇了一会子,终于取了一支来,对着菜油灯头,把烟吸了。他的手挽在背后,走出房门来,在走廊上来回地踱着步。隔了窗户,见那位吴教授戴上老花眼镜,正伏在一张白木桌子上,看数学练习本。原来他除在大学当副教授之外,又在高中里兼了几点钟代数几何。
李先生一想,人家年纪比我大,还在作苦功呢,自己就别偷懒了。于是折转身来,走回屋子里去。那盏菜油灯,已添满了油。看那淡黄的颜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灯草的全部。笑道:“今天的油好,没有掺假。难得的事,为了这油好,我也得写几个字。”于是将一把竹制的太师椅端正了,坐了下来。那一部写着的剧本,就在桌子头边,移了过来,先看看最后写的两页,觉得对话颇是够劲,便顺手打开抽屉,将那盒黄河牌纸烟取出,抽出一支,对着灯火吸着,昂起头来,望着窗子外面,见对面山溪那丛竹子,为这边的灯光所映照,一条伟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檐下。那正是一竿比较长的竹子,为积雨压着垂下来了。一阵风过辟辟噗噗,几十点响声,雨点落在地上。这很有点诗意,立刻拿起面前的毛笔,文不加点地写下去。右手拿着笔,左手就把灯盏碟子里的小竹片儿剔了好几回灯草。同时,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屉里去,摸索那纸烟。摸到了烟盒,也就跟着取一只放在嘴角,再伸到灯火上去点着,一面吸烟,一面写稿。眼前觉得灯光比较明亮。抬头看时,也不知道太太是什么时候走了来自勺,正靠了桌子角,拿着竹片儿轻轻地剔着灯草。笑道:“这好,我写到什么时候,你剔灯剔到什么时候。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灯下,写了四五年稿子,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到了看不见的时候,你一定会自来剔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