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姑奶奶还在絮叨,意思是非要祖母赔偿她一只小鸡不可的。
祖母那群屁股上染上鲜红颜色的金黄色小鸡雏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着。
猫卧在门旁一个蒲盘上,团着身体睡觉。
“反正是你家的猫吃了我的鸡……”孙老姑奶奶说。
有些愠色上了祖母的脸。她把小鸡唤到眼前,捉起一只,攥着,走到猫旁,蹲下,拍了猫一掌,问:“猫,你吃小鸡吗?”猫睁开眼看着祖母。祖母把小鸡放到猫嘴边,猫闭上眼睛,把嘴扎到肚皮下,又呼呼地睡起来。小鸡雏在猫的背上蹒跚着。
祖母冷笑一声,说:“姑奶奶,看到了吧?这只猫怎么会吃你的小鸡?你的小鸡兴许是被老耗子拖去,被黄鼠狼叼走,被野猁子吃掉啦!”
孙姑奶奶说:“你家的猫当然不吃你的鸡,再说它吃了我的鸡,已经饱了。”
祖母说:“‘抓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说我家猫吃了你的小鸡,有什么证据?”
孙姑奶奶说:“我亲眼看见!”
祖母说:“我亲眼看见你吃了我家一条牛!”
孙姑奶奶气翻了白眼,捣着小脚,原地转了两圈,嘴里骂着猫,歪歪扭扭地走啦。
祖母抄起扫地笤帚,扑了猫一下子,说:“你要再出去闯祸,我就打杀你。”
几天之后,又有一个人提着一只鲜血淋淋的小鸡雏骂上门来了。猫正蹲在门边,舔着胡子上的血。
祖母无法,只好捉了一只小鸡雏,换了那只死鸡雏。
祖母抄起棍子打猫,猫纵身上了梨树。
后来又接二连三地有人骂上门来,我们本是积善之家,竟因一只猫担了恶名,并不仅仅赔偿人家几只鸡罢了。我家的猫恶名满村,骂猫时,总是把我父亲的名字作为定语:家的猫……
祖母惶惶起来,先是以涂满辣椒的小死鸡喂猫,想借此戒掉它的恶习——祖母是用给小孩子断奶的方式——乳头上涂满辣椒,孩子受辣,便不想吃奶——来为猫戒食鸡癖的,但毫无效果,想那涂满辣椒的鸡不是成了一道大饭馆里才肯做的名菜“辣子鸡”了吗?人尚求食不得,拿来戒猫“食鸡癖”,无疑是火上浇油啦。
再以后,凡有人找上门,祖母便说:“这原本不是俺家的猫,它赖着不走。现在俺更不管了,谁有本事谁就打死它。”再要祖母把自己的鸡雏赠给人家是万万不能啦。
这只猫作恶多端,但无人敢打杀它,是有原因的。乡村中有一种动物崇拜,如狐狸、黄鼠狼、刺猬,都被乡民敬做神明,除了极个别的只管当世不管来世的醉鬼闲汉,敢打杀这些动物食肉卖皮,正经人谁也不敢动它们的毛梢。猫比黄鼠狼之类少鬼气而多仙风,痛打可以,要打杀一匹猫,需要非凡的勇气。这里本来还蕴藏着起码十个故事,但为了怕读者厌烦,就简言一个吧。
也是祖母对我说过的:从前,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肉,家养的猫伸爪偷肉,女人一刀劈去,斩断了一只猫前腿,那只猫蔫了些日子就死了。女人斩断猫腿时,正怀着孕,后来她生出一子,缺了一只胳膊,此子虽缺一臂,但极善爬树,极善捕鼠。此子乃那猫转胎而生。
这故事也不太恐怖,那缺臂的男孩也可爱,也有大用处,在这鼠害泛滥的年代,他不愁没饭碗,多半还要发大财。关于念咒语,拘出全村的老鼠到村前跳河自杀的故事,是祖母紧接着“猫转胎”的故事讲的,因与猫少牵连,只好不写了。
但我家的猫实属罪大恶极,村人皆曰该杀,可谁也不肯充当杀手,聪明者便想出高招:让狗来咬杀它。
事情发生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柳树上的蝉发了疯一样叫着,一群人远远地围着一条健壮的大狗和我家的猫,看它们斗法。他们如何把我家的猫骗出来,又如何煽动起狗对猫的战斗热情,我一概不知道。
大狗的主人是个比我大三或二岁的男孩,乳名“大响”。据说他出生时驻军火炮营在河北边打靶,炮声终日不断,为他取名“大响”是为了纪念那个响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