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除女儿外,都用麻木的目光盯着我,我也麻木地盯着他们。我自我解脱般地苦笑一声,他们也跟着我苦笑,无声,只能看见他们泥偶般的脸上僵硬的、流质般的表情。
“爸爸!我看看小弟弟!”女儿在我面前蹦着喊叫。
我向他们说:“捡的,在葵花地里……”
妻子愤怒地说:“我能生!”
我蔫头蔫脑地说:“孩子她娘,难道能见死不救吗?”
母亲说:“救得好!救得好!”
父亲始终不说话。
我把婴孩放在炕上,婴孩抽搐着脸哭。
我说她饿了。妻子瞪我一眼。
母亲说:“解开看看是个什么孩子。”
父亲冷笑一声,蹲在地上,掏出烟袋,巴嗒巴嗒抽起烟来。
妻子匆匆走上前去,解开拦腰捆住红绸的布条,抖开红绸,只看了一眼,就懊丧地退到一边去。
“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儿挤上前来,手把着炕沿要上炕。
妻子弯下腰,对准女儿的屁股,凶狠地抓了一把。女儿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到院子里,撕着嗓子哭。
是个女婴。她蹬着沾满血污的、皱皮的小腿嚎哭。她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哭声洪亮,毫无疑问是个优秀的孩子。她的屁股下有一大摊黑色的屎,我知道这是“胎粪”。在红绸子上像软体动物一样蠕动着的是个初生的婴孩。
“丫头子!”母亲说。
“不是丫头子谁家割舍得扔!”父亲把烟袋锅子用力往地上磕着,阴森森地说着。
女儿在院子里哭着,好像唱歌一样。
妻子说:“你从哪里抱来的,还给人家抱回哪里去!”
我说:“抱回去不是明明送她死嘛!这是条人命,你别逼着我去犯罪。”
母亲说:“先养着吧,先养着,打听打听看有没有缺孩子的。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们行了这个善,下一胎一定能生个男孩。”
母亲,不,全家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和妻子交配生子,完成我作为儿子和丈夫的责任。这种要求的强烈程度随着我和妻子年龄的增大而增大,已临近爆发的边缘。这种毒汁般的欲念,毒害着家里人的情绪;每个人都用秤钩般的眼睛撕扯着我的灵魂。我多次想到缴械投降,但终究没有投降。现在,每逢我在大街上行走时,我就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怖。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抑或外星球上降落下来的人形怪物。我酸苦地瞅一眼无限虔诚地为我祝祷着的母亲,连叹息的力量也没有了。
我找出半卷手纸,为女婴擦拭胎屎。成群结队的苍蝇嗅味而来,它们从厕所里飞出来,从猪圈里飞出来,从牛棚里飞出来。汇成一股黑色的浊流,在房间里飞动。炕下的暗影里,成群的跳蚤像子弹般射来射去。胎粪又黏又滞,像化开的沥青,像熬熟的膏药,腥和臭都出类拔萃。我吃力地擦着胎粪,微微有点恶心。
妻子在外屋里说:“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问,好像不是你的种,人家孩子你擦屎擦尿,好像是你亲生的。没准就是你亲生的,没准就是你在外边搭伙了一个大,生了这么个小……”
妻子的语言掺和在嗡嗡鸣叫的苍蝇的漩涡里,把我的脑浆子都给搅了。我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够了!先生!”
她不说话了。我盯着她因为愤怒惊惧变成了多边形的脸,听到我的女儿在胡同里与邻居家的女孩嬉闹着。女孩,女孩,到处都是不受欢迎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