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鳖的日子终于到了,其实并没杀,但比杀还残酷。
父亲倒在锅里两瓢水,扔进水里一把草药,然后,用一把火钳,从水缸里把鳖夹出来。在从水缸到锅灶这段距离里,鳖在空中、在火钳的夹挤下痛苦地鸣叫着。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锅里。鳖在锅里扑楞着,鳖边上的肉蹼像裙子一样漂动着。
灶下的火哔哔叭叭地燃烧着,锅沿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我还听到鳖在锅里爬动着。鳖指甲划着锅,嚓啦——嚓啦——嚓啦啦——
父亲把煮好的鳖舀到一只瓦盆里,逼着娘吃。
娘抄起筷子,戳戳鳖盖,鳖盖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娘只吃了一口鳖,就捏着脖子呕吐起来。
父亲严厉地说:“忍着点,吃下去!”
娘满眼是泪,用筷子夹着一块颤颤巍巍的鳖裙子,放到唇边,又送回盆里。
我伸手抓过那块鳖裙,迅速地掩进嘴里。
从口腔到胃这一段,都是腥的、热的。
我的肠子在肚子里为我的行动欢呼。
父亲用筷子敲击着我的光头,我的光头也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那天早晨,孙二老爷家那峰骆驼跑了。孙二老爷说他清晨起来喂骆驼时,槽头柱子上只剩下半截缰绳。这匹怪物的逃跑在村子里激起了很大的风波,就像三年前二老爷把它从口外拉回来时一样。骆驼耕地不如牛,拉车不如骡子,但二老爷一直喂养着它。
骆驼跑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我知道这一定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吃午饭时,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我扔下筷子就往外走,即将生产的娘在后边唠叨了一句什么,我连头也没回。我从草垛后摸出我的宝贝——那扇磨得溜滑的鳖甲、一块豆绿色的鹅卵石(鹅卵石的形状像个心脏,尖上缺了一块),我用鹅卵石敲击着鳖甲,往响锣的地方跑去。
在家里时,听到锣声在街上响;走到街上,又听到锣声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响。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匹单峰骆驼,没看到骆驼的形影之前我先嗅到了骆驼的气味。我兴奋得快要昏过去了。
看到单峰骆驼我才明白,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盼望着它们。
场上已经围了一群人。人圈里,一个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的老头子敲着锣转圈。他很苍老,说不清七十岁还是八十岁,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嘴唇嘬进去,好像个松弛的肛门。他的胳膊上挂着一个皮扣子,皮扣子连着铁锁链,铁锁链连系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绿毛瘦猴子。猴子跟着老头绕场转圈,时而走时而爬,样子古怪滑稽。
老头念经般地哼哼着:“你快快地走来你慢慢地行……给你的叔叔大爷先鞠一个躬……要你的叔叔大爷为咱把场捧……挣几个铜板咱去换烧饼……”
猴子并不给人鞠躬,但不停地龇牙咧嘴扮鬼脸。
有一辆木轱辘大车停在场子边上,骆驼拴在车辕杆上。车上装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盖掀开了,露出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道具。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扶着车栏杆站着,她穿着一条红绸裤子,裤脚肥大;穿一件绿绸子褂子,一排蝴蝶样黑扣子从脖颈排到腰际。她脑后垂着一条粗辫子,脸盘如满月,眉毛很黑,睫毛很长,牙齿很白,神情很悒郁。
车上还有两个孩子,年龄与我相仿佛,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都又瘦又白,倦倦地坐在地上。
没有狗熊,没有遍身硬刺的豪猪,没有三条腿的公鸡,没有生尾巴的男人。
不是我思念着的杂耍班子。
人愈来愈多。两个孩子同时站起来,紧紧腰带,走进场子,一个追着一个翻起斤斗来。女孩和男孩把他们的身体弯曲成拱桥形状时,往往露出绷紧的肚皮。
穿红裤子的大姑娘耍了一路剑,耍到紧密处,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看到一团红光在下,一团绿光在上,好像两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