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堤的河面水势平缓,无浪,有一个个即生即灭的漩涡,常有漂浮来的绿草与庄稼秸子被漩涡吞噬。我把手持的那截槐枝扔进一个漩涡,槐枝在漩涡边缘滴溜溜转几圈,一头就扎下去,再也不见踪影。
我和小福子从大人们嘴里知道,漩涡是老鳖制造出来的,主宰着这条河道命运的,也是成精的老鳖。鳖太可怕了,尤其是五爪子鳖更可怕,一个碗口大的五爪子鳖吃袋烟的工夫就能使河堤决口!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么个小小的东西是凭着什么法术使河堤决口的,也弄不明白鳖——这丑陋肮脏的水族,如何竟赢得了故乡人那么多的敬畏。
小福子把眼睛从漩涡上移出来,怯怯地问我:“哥,真有老鳖吗?”
我说:“真有。”
小福子斜睨了一眼浩浩荡荡的河水,身体往南边倾斜起来。
一条白脖颈的红蚯蚓在潮湿的沙土上爬动着。小福子险些踩到蚯蚓上,他叫了一声,跳到一边,手抚着屁股说:“哥,蛐蟮!”
我也悚然地退一步,看着遍体流汗的蚯蚓盲目地爬动着。它爬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小福子望着我。
我说:“撒尿!用尿滋它。”
蚯蚓在我们的热尿里痛苦地挣扎着。我们看着它挣扎。我感到嗓子眼里痒痒的。
“哥,怎么着它?”小福子问我。
“斩了它吧!”我说着,从堤下找来一块酱红色的玻璃片,把蚯蚓切成两半。
蚯蚓的肚子里冒出黄色的泥和绿色的血。切成两段它就分成两段爬行。我有些害怕了。小虫小鸟都是能成精的,成了精的蚯蚓也是能要了人命的,我总是听到大人们这么说。
“让它下河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对小福子说。
“让它下河吧。”小福子也说。
我们用树枝夹着断蚯蚓,扔到堤边平静的浑水里。蚯蚓在水里漂着,蚯蚓放出一股香喷喷的腥气。我们看到水里一道银青的光辉闪烁,那两截蚯蚓没有了。水面上擎出一群尖尖的头颅。我和弟弟都听到了水面传上来的吱吱的叫声。弟弟退到我身后,用他的指甲很尖的手抓着我腰上的皮。
“哥,是老鳖吗?”
“不是老鳖,”我观察了一会儿,才肯定地回答,“不是老鳖,老鳖专吃燕子蛤蟆,它不吃蛐蟮。吃蛐蟮的是白鳝。”
河水中闪一阵青光,翻几朵浪花,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和小福子继续往东走,快到袁家胡同了,据说这个地方河里有深不可测的鳖湾。河水干涸时,鳖湾里水也瓦蓝瓦蓝,不知道有多么深,更没人敢下鳖湾洗澡。我想起一大串有关鳖精的故事了。我听三爷说有一天夜里他在河堤上打猫头鹰,扛着一杆土枪,土枪里装着满药。那天夜里本来挺晴的天,可一到袁家胡同,天忽噜就黑了,黑呀黑,好吗呀黑,乌鱼的肚子洗砚台的水。猫头鹰在河边槐树上哆嗦着翅膀吼叫。三爷说他的头皮一炸一炸的,趴在河堤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一定有景,什么景呢?等着瞧吧。那时候是小夏天,槐花开得那个香啊!多么香?小磨香油炸斑鸠。一会儿,河里哗啦哗啦水响,一盏通红的小灯笼先冒出了水面,紧接着上来一个傻不棱登的大黑汉子,挑着小灯笼,呱哒呱哒在水皮上走,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走了三圈,大黑汉子下去了,鳖湾里明晃晃的,水平得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三爷耐住心性,趴着不动。约莫过去了吃袋烟的工夫,就见到那大黑汉子又上来了,站在鳖湾边上,像根黑柱子一样,一动不动——当时我问:还挑着灯笼吗?三爷说:挑着,自然是挑着的——又见一张桃花木八仙桌子,从鳖湾正中慢悠悠地升上来。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子,端着七个盘八个碗,碗里盘里是鸡鸭猪羊,奇香奇香。丫头子下去了,上来两个白胡子老头,头顶都光溜溜的,一看就知道满肚子学问。两个老头子坐在那儿推杯换盏,谈古道今,三爷都听得入了迷。后来槐树上的猫头鹰一声惨叫,三爷才清醒过来。三爷把土枪顺过去,瞄准了八仙桌子。枪筒子冰凉冰凉,三爷的心也冰凉冰凉。刚要搂火,那个红脸的白胡子老头子把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大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三爷大吃一惊,迷迷糊糊地就把枪机搂倒了,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响,河里一片漆黑,天地万物都像扣在锅里,三爷听到了铁砂子打在水里的声音。紧接着狂风大作,风是白色的,风里裹挟凉森森的河水,哗啦哗啦淋到槐树上。三爷紧紧地搂住了一棵大槐树,才没被风卷到鳖湾里去。大风刮了半个时辰方停,三爷满身是水,冻得直打哆嗦。这时星星现出来了,蓝色的天压得很低,槐树上的白花像一团团毛茸茸的乱毛,附着在黑的叶丫里,放着浓烈的香气。猫头鹰在花叶间愉快地歌唱。三爷起身想回家,但十个手指都套了环,怎么也解不开。三爷着急得啃树皮,嘴唇都被槐树皮磨破了。后来好不容易松了扣。三爷到家后喝了半斤酒,还是一阵阵地打寒颤,从心里往外颤。第二天早晨,三爷到鳖湾那儿看。风平浪静,湾水乌黑,白雾稀薄如纱幔,一股血腥味直冲上河堤。三爷看到一条大黑鱼在鳖湾里漂着。那条大黑鱼有五尺长,有二百斤重,头没有了还那么长,那么重,有头时就更长更重了。三爷记得自己的枪口是瞄着白胡须老头的,大黑汉子站在湾边上离着很远呢。噢,三爷说,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黑鱼是鳖精们的侦察员,它失职了,因此被老鳖们斩掉了头。我那时方知地球上不止一个文明世界,鱼鳖虾蟹、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王国,人其实比鱼鳖虾蟹高明不了多少,低级人不如高级鳖。那时候我着魔般地探索鳖精们的秘密,我经常到袁家胡同北头去,站在河堤上,望着鳖湾里的黑水发呆。鳖湾奇就奇在居河中央而不被泥沙掩埋,洪水时节,河水比黄河水还要浑浊,一碗水能沉淀下半碗沙土,可洪水消退后,鳖湾依然深不可测,清亮的河水从鳖湾旁、从鳖湾上软软地漫过去,界限分明,鳖湾里的水与河里的水成分不同。鳖们不得了。鳖精们的文化很发达。三爷说,袁家胡同北头鳖湾里的老鳖精经常去北京,它们的子孙们出将入相。有一个富家女嫁与一个考中进士的大才子,结婚三日,回娘家诉苦,说夫婿身体冷如冰块,触之汗毛倒立,疑非同类。其母嘱其回去用心观察。女归,发现这个大才子每日都在一个静室沐浴两次,且需水量极大。大才子沐浴时戒备森严,任何人不许窥测。这一日,大才子又去沐浴,女抱一套干净衣服,走至沐浴处,被一仆人拦住,女怒骂:是夫婿唤我送衣!仆人诺诺而退。愈近,听到室内水声响亮。女窥牖,见一鳖大如筐箩,甲壳灿烂,遍被文章,正在一大池中踊跃戏水,欢快活泼如孩童。女骇绝,惊叫,弃衣而走,金莲交错,数次倒地。女归室,想千金之躯,竟被鳖精玷污,遂解腰中带,自缢。这些文字不是三爷的,故事是三爷的。三爷还说过,北京有条精灵胡同,寒冬腊月也出摊卖西瓜,皇宫里没有的东西在精灵胡同里也有。有一个人回故乡,精灵胡同里托他捎一封信,信封上写“高密东北乡袁家湾”,这个人找遍了东北乡也没找到个袁家湾。他爹说,八成是鳖湾里的信,你去那儿吆喝吆喝看看吧。那人找了辆自行车骑着,到了袁家胡同北头,车子扔在河堤上,人站在河堤下浅水边,对着那潭黑水,高叫:家里有人吗?出来拿信!喊了三声,水里没动静,这人骂一句,刚要走,就见水面豁然开裂,一个红衣少年跳出来,说:是俺家的信吗?那人把信递过去。少年接了信,瞄了一眼,说:噢,是俺八叔的信,你等着,我告诉俺爷爷去。红衣少年潇洒入水。那人退后一步,坐在河堤漫坡上,心中嗟呀不已。俄顷,水又中分,红衣少年引出一个白衣老者。老者慈眉善目,可敬可亲。少年说:爷爷,就是这人带来的信。那人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老者说:多谢啦,家里去坐坐吧。那人瞅瞅那潭绿水,心里发毛,口里赶紧推辞。老者也不十分邀请,一拂袖,对红衣少年说:家去拿点礼物。少年应声入水。那人似乎听到水中门扃哗啷,石阶橐橐。少年出水,提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小篮子,篮里盛着半篮绿豆芽。老者接过篮子,说:乡亲,烦你千里传信,感激不尽,无甚稀罕物赠你,现有自家生的绿豆芽一篮,您拿回家炒炒吃了吧。那人接了篮子,与老者点头哈腰一阵。老者携着红衣少年入水。那人捧着那篮子,心里鄙夷起来,心想水中精怪,定有珍宝,竟送我一篮绿豆芽!我花两毛钱到集上买一筐子,要你的干什么!想到此,他把篮子一翻,将绿豆芽倒进水中,嘴里还唠叨着:留着您自己吃吧。绿豆芽飘飘摇摇地沉下水去。那只柳条篮子编得实在是精巧,他舍不得丢,挽着回家里去。家去把送信经过对他爹说了。他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天生的穷种!那人不解,他爹指着篮子说:你看看,那是什么?那人低头去看,只见篮子沿上,挂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金绿豆芽。鳖湾里的神奇事儿多着呢,哪能说得完!
我和小福子在袁家胡同头上停下来,面北看河水。河水澎澎湃湃,不舍分秒向东流。大鳖湾就埋藏在汹涌的浊水里,我知道洪水消退后它又要蓝汪汪地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