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妹道:“你先慢讲这些闲话。如今我的话是说完了,要请教你了。你我在悦来店怎的个遇见,怎的个情由,他三位无从晓得,也与他三位无干,此时不必饶舌。只是我临别的时节那等的嘱咐你,千万等我回来见面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仓猝而行,这怎么讲?这也罢了,只是你又怎的会走到这庙里来?倒要请教。”
安公子听了这话,惭惶满面,说道:“姑娘,你问到这里,我安骥诚惶诚恐,愧悔无地!如今真人面前讲不得假话,我在店里听了姑娘你那番话,始终半信半疑。原想等请了褚一官来,见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请褚一官的骡夫还不曾回来,那店主人便来说了许多的混帐话,我益发怕将起来。正说着,两个骡夫回来,又备说那褚一官不能前来,请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话。那骡夫、店家又两下里一齐在旁撺掇,是我一时慌乱,就匆匆而走。不想将上那座高岭,又出桩岔事,连那不通人性的哑吧畜生也欺负起人来,忽然的一惊,就跑到此地。要不亏两个骡夫沿途保护,他还不知跑到那里才止。偏偏的又投了这凶僧的一座恶庙,正所谓‘飞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读书一场,不得报父母的大恩,倒误了父母的大事,已经十死莫赎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侠肠埋没得暧昧不明,我安龙媒真真的愧悔无地!”
十三妹道:“你也晓得后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认清我这番好意,你连那骡子的好意都辜负了。听我告诉你,你方才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欺负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两个骡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听了,吃惊道:“姑娘,你此话怎讲?”那张老夫妻二人合张金凤听了这话,更摸不着头脑。只听姑娘望着大家说道:“今日这场是非,也叫作‘合当有事’。我今日因母亲的薪水不继,偶然出来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见两个人在那里说话。我骑着驴儿从旁经过,只听得一个道:‘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我听了这话,一想,这岂不是一桩现成的事?与其等他搬运,我何不搬运来用用?因把牲口一带,绕到山后,要听听这桩事的方向来历。”安公子便问道:“究竟是两个甚么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尽的那两个骡夫。”说着,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说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送信,回来怎的赚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风岗要把他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块石头搭话才得说明,临别又如何谆谆的嘱咐安公子不可轻易动身,他到底怀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难,向张金凤并张老夫妻诉了一番。
张金凤这才得明白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连安公子也是此时才如梦方醒,只听他说道:“姑娘,我安龙媒枉读诗书,在你覆载包罗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这番雄心侠气,竟激动我的性儿了!我竟要借你这把钢刀一用?”说着,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问他道:“你这又作甚么?这个东西可不是顽儿的,一个不留神,把手指头拉个挺大的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嬷嬷爹又没在跟前,谁给你吹呀?”只见他满脸通红,说道:“这也顾不及许多了,姑娘,你务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说:“你要作甚么罢?”安公子道:“我要寻着那两个骡夫,把这大胆的狗男女碎尸万段,消我胸中之恨!”
十三妹道:“这桩事不劳费心,方才那位大师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时候,二师傅已就把他两个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若不信,给你件凭据看看。”说着,向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公子。
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骡夫送去的那封信,连说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十三妹说:“少爷,你别怄我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讲呢!”安公子这才归坐。只见那十三妹指着他向张老夫妻并张金凤道:“你们三位可别打量这位安公子合我是亲是故,我合他也是水米无交,今日才见。然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因何替他出这样的死力呢?我本来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骡夫口里一个信息,要擎这注现成银子。及至访着安公子,见他那番光景,知他是个正人。问起情由,又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动手。后来听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与我父亲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从那任侠尚义之中,又动了个同病相怜之意,便想救他这场大难。”
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俗语说的:‘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我明明听得那骡夫说不肯给你送这封信去请褚一官;况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晓得些消息,便去请他,他三五天里也来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到一百年,也未必来的了。就让你在悦来店呆等,不致遭骡夫的毒手,你又怎生的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荡,要把事情替你布置的周全停妥,好叫你上路趱程,早早的图一个父子团圆,人财无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来,你倒躲了我。问问店家,他合我言语支离,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到他无话可支了,他才说是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住歇去了。我一听,这事不好了!他两个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这话从何而来?可不是他赚你上黑风岗去是那里去?这岂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来,反沉你到海底去了么?我十三妹这场孽可也造得不浅!我就拨转头来,顺着黑风岗这条路赶了下来。才上得黑风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见一个牲口脖子上拴的铃铛合一个草帽子扔在路旁,我只说这一定是走这路无疑了。不想前行了几步,转寻不出那牲口的脚踪儿来。眼前一片荒草,倒像人迹不到的一般。一直寻到岗子顶上,越不见个影儿。那月色照得如同白昼,我便探身往山涧下一望,也不得些情形,只得顺着牲口的脚踪找了回来,见那牲口脚踪儿踹的散乱,直奔了这庙里来。至于这座庙里和尚的行径,我早已晓得。我一想,这事尤其不妙了。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那骡夫的暗算,依然脱不了强盗的明劫,还不是一样?我就一口气赶到庙前,还不曾见个端的,我那个驴儿先不住的打鼻儿,不肯往前走。我看了看庙门,又关得铁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树上,一纵身上了山门,往庙里一望,只见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东西两院看得见灯火。我就蹲身跳将下来。只是我虽会蹲纵,我那驴儿可不会蹲纵。我便悄悄的开了左边角门,把牲口拉进来。见那东配殿里堆着些粮食,就先把牲口寄顿在那屋里。然后出来,纵上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