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对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对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合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闲言少叙。却说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怄,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他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上我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宛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亲自写的通书合请媒的全帖。这才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发觉得他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合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
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合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诚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也学的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俩人这么对瞅着笑。我说:‘这影啊似的,算个甚么呢?’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那词说道: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p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呵,将他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兴连姐姐把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镇,才把他的淘气镇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著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的来历。这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屋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生长牌儿还留有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姊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着眼前的这番和合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个两再时常的指点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说的是也不是?”
请教,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听了,可有个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说书的听书的,可莫为那燕北闲人所欺。据我说书的看来,那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偶然高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色花样,醒人耳目。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交代。替他算算,何玉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大约那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漫天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他作书的,却便宜了你我说书的、听书的。假如有这桩事,却也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何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娘叫了声:“好妹妹,怎的你这见识就合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珠儿不曾错认你了。我正有段话要合你说。”才说到这句,戴嬷嬷回道:“舅太太过来了。”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迎出来让坐。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热的盒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奶奶合那两位少奶奶送过去了。咱们娘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