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接着上回。话表送亲太太褚大娘子扶着何玉凤姑娘上了轿,他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
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门设六曲围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醁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萄香泛碧琉璃。
褚大娘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他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他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说罢,连饮了三杯迎门喜酒,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
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厅相见。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华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他料是讲究他,他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合几家晚辈亲戚本家都迎出来。那时舅太太合张亲家太太在那边送了姑娘,也便从角门过前面来。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坐献茶,彼此闲话,等候花轿到门。
踅回来再讲新人坐在花轿上,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嘈杂,闷在轿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他一动。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振地价响,鼓手便像是一对对站住,想是到了门了。接着便听得许多人叫道:“开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姑娘纳闷道:“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
听得又是先前那个人高声说道:
“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来,福地上住。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队进去。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嶒楞呛啷撒得来连声不断。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夫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像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姑娘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这先配而后祖,断不是个正礼,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晓得这原故。
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射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正正的射在轿框上,噔的一声,把枝箭碰回去了。姑娘暗想:“这可不是件事!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鹄子办起来了?”大约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镖的手段。早听得轿旁念道:“伏以:
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
宝烛双辉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一时两旁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娘子、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姑娘左右扶定了两个喜娘儿,下了轿,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又听那人赞道:“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跪”字,只觉自己上首有个人咈哧咈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起,说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传》,说那个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
一时拜罢平身,又听得人赞道:“上堂遥拜祖先。”那张、褚两个引着喜娘儿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唱两跪六叩起来。
又听得赞道:“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媳拜见。”紧接着又赞了一句道:“揭去红巾。”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儿的。”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娘一手拈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上只一挑,挑下来。姑娘好眼亮啊!
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未戌初,正是上灯的时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摆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huán],也站着几个服饰鲜明的仆妇。早见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襇衫、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酸文、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