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义斋家好哩,只是马义斋可别屈了他,他倒没治杀他。马义斋死了,他全家大小穿着孝,一日三遍往他铺子门口烧纸哭叫,作践了个臭死。捏着头皮儿,只怕老裴知道他治杀了人,合他算帐。论他实是有几个极好的方,手段也极去的,只是为人又歪又低。
“你昨日只该请南门外岳庙后的赵杏川好来,是王府的医官,为人忠诚,可是外科的那些歪憋他没有一些儿——但这外科们可也怪不的他,不肯使手段,人可也就不肯给钱。——本事尽好,家里可穷。你这去要是艾满辣再勒掯不来,你就请了赵杏川来,你说是我荐的。治好了,你有四五两银子谢他,他就知感不尽的,不照依那歪扶养的又歪又吃大食。”
狄员外道:“他既是这们歪憋,咱不请他,咱就请赵杏川罢仔么?”陈少潭道:“你已是叫他治了会子,又与了他三四两银子买药去了,怎么又好换的?爽利叫他治罢。”狄员外道:“要是再没有别的好人,咱只得求他;既是有赵杏川这好相处的人,咱放着不合他相处,可合这歪人皮缠为甚么?万一来到,咱一错二误的管待不周,或是他再另起甚么念头,他再使出甚么低手段来,这孩子可是难搭救了。咱就象马义斋家往他铺子门口烧纸哭叫,就叫他偿了命,济的甚么事?陈老哥,就央你写个字儿,封二两银子,叫他家里安排安排,咱请了赵杏川来罢。”陈少潭道:“咱改了请赵杏川,那艾前川买药的三两银子只怕倒不出来呀。”狄员外道:“那买药的三两银是咱不消提的了。”陈少潭道:“这也罢了。你取个封套合个折柬儿来,我就在这里写个字罢。”狄员外叫人取过文房四宝。陈少潭研墨舒纸,写道:
侍教生陈治道拜上杏川赵兄门下:久违大教,渴想!渴想!有舍亲
狄宾梁令郎长一创,生盛夸赵兄妙手,舍亲敬差人骡薄礼,专迎尊驾,幸即亲临敝镇。倘得痊愈,恩有重谢,不敢有违。速速!专候。治道再
叩。
将书递与狄员外看了,封口严密,封了二两书仪,差了觅汉,星飞前去迎接赵杏川前来治疮。觅汉骑着一个骡子,牵着一个骡子,飞奔而去。
却说艾前川料的狄家父子是个庄户人家,只晓得有个艾满辣是个明医,那里还晓得别有甚人;且是那三两买药的银子是个管头,怕他再往那去?单单等那觅汉回来,不怕他不先送这十两银子合那十两的文书。只见呆老婆等汉的一般,等了一日不到,已甚觉心慌;等了二日不来,看看的知道有些豁脱;等到三日不见狄家人到,艾前川自己已是又焦又悔,怎又当得个老婆走在耳朵边唧唧哝哝个不了,千声骂是“贪心的狠忘八”,万声骂是“喂不饱的狠强人!”“这们一个有体面大手段的人家,不会拿着体面去使他的钱,小见薄德的按着葫芦抠子儿!你既是显了手段,叫人受着苦,你可还快着去治他呀!你可又勒掯不去!人受一口气,宁喂狼不喂狗的人,要是给人个好手段,别人叫他疼,你能叫他别疼,你可回家不去了,人还有想你的。你把人治的叫苦连天的,你可勒掯着人家不去,人可为着甚么想头还想你么?捎来买药的三两银子,你使了他的。他说不请你看疮了,他没有不来要这银子的。咱先讲开:我的几件绢片子,我可不许你当我的,你就别处流水刷括了给他!县上老裴张着网儿等你哩,要是嚷到他耳朵里,只怕你不死也去层皮!”翻来覆去,这老婆的舌头絮叨个不了。
这艾回子平日是个惧内的人,如今掉了一股大财,且又要倒出那三两银去,已是一肚子闷火;再搭上一个回回婆琅着个东瓜青白脸,翻撅着个赤剥紫红唇,高着个羊鼻梁,凸着两个狗颧骨,三声紧,两声慢,数说个无了无休,着极的人激出一段火性,把那柜上使手尽力一拍,嚷道:“没眼色的淡嘴贼私窠子!你劈拉着腿去坐崖头挣不的钱么?只在人那耳旁里放那狗臭屁不了!我使那叫鸡巴捣瞎你妈那眼好来!”
看官听说:那回回婆毒似金刚,狠如罗刹,是受老公这样骂的?登时竖起双眉,瞪了两眼,吼的一声,伸过手去,把一顶八钱银子新买的马尾登云方巾挦将下来,扯的粉碎,上边使那紫茄子般的拳头就抿,下边使那两只稍瓜长的大脚就踢,口里那说不出口、听不入耳的那话就骂。这艾前川既是惹发了他的性子,你爽俐与他反乱一场,出出你那闷恼,却不也好?谁知见他咆咻起来,回嗔作喜,赔礼不迭。那回回婆既是开了手脚,甚么是再收救得住,声声只说:“该千刀万剐的死强人!从几时敢这们欺心!我合你过你娘的甚么臭扶日子!”把一个药箱,拿起那压药铡的石狮子来一顿砸的稀烂,将一把药铡在门槛底下别成两截;走到后面,把一个做饭的小锅,一个插小豆腐的大锅,打的粉碎;又待打那盆罐碗盏缸瓮瓶坛,艾回子只得跪了拉他。那回子平日是晓得些把势的人,谁知触怒了凶神,甚么把势还待使得出来,叫他就象驱羊遣狗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