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帖。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相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过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认,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
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旁,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
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后稍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jì]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
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伙,扫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
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