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
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够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倒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像少,称时便多,倒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
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髻[jì]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关烦换张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
众人都凑钱去了。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倒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
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倒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
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