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云岫忽然着人送一封信来,要借一百银子。我回信给他,只说我的钱都放在上海,带回来有限,办喜事都用完了。回信去后,他又来了一封信,说甚么“尊翁去世时,弟不远千里,送足下到浙,不无微劳,足下岂遂忘之?”云云。我不禁着了恼,也不写回信,只对来人说知道了。来人道:“尤先生交代说,要取回信呢。”我道:“回信明日送来。”那人才去了。我暗想你要和我借钱,只诉诉穷苦还好;若提到前事,我巴不得吃你的肉呢!此后你莫想我半文。当日若是好好的彼此完全一个交情,我今日看你落魄到此,岂有不帮忙之理。到了明日,云岫又送了信来。我不觉厌烦了,叫人把原信还了他,回说我上坟修墓去了,要半个月才得回来。
从此我在家里,一住三年。婶娘便长住在我家里。姊姊时常归宁。住房后面,开了个便门,通到花园里去,便与继之的住宅相通,两家时常在花园里聚会。这日子过得比在南京、上海,又觉有趣了。撤儿已经四岁,生得雪白肥胖,十分乖巧,大家都逗着他顽笑,更不寂寞,所以日子更容易过了。
直到三年之后,继之才有信来叫我去。我便定了日子,别过众人,上轮船到了上海,与继之相见。德泉、子安都来道候。盘桓了两天,我问继之几时动身回去。继之道:“我还不走,却要请你再走一遍。”我道:“又到哪里?”继之道:“这三年里面,办事倒还顺手。前年去年,我亲到汉口办了两年茶,也碰了好机会。此刻打算请你到天津、京城两处去走走,察看那边的市面能做些甚么。”我道:“几时去呢?”继之道:
“随便几时,这不是限时限刻的事。”
说话之间,文述农来了,大家握手道契阔。说起我要到天津的话,述农道:“你到那边很好。舍弟杏农在水师营里,我写封信给你带去,好歹有个人招呼招呼。”我道:“好极!你几时写好,我到你局里来取。”述农道:“不必罢,那边路远。今天是礼拜,我才出来,等再出来,又要一礼拜了,我就在这里写了罢。”说罢,就在帐桌上一挥而就,写了交给我,我接过来收好了。
大家谈些别后之事,我又问问别后上海的情形。述农道:“你到了两天,这上海的情形,总有人告诉过你了。我来告诉你我们局里的情形罢。你走的那年夏天,我们那位总办便高升了,放了上海道。换了一个总办来,局里面的风气就大变了。前头那位总办是爱朴素的,满局里的人,都穿的是布长褂子、布袍子;这一位是爱阔的,看见这个人朴素,便说这个人没用,于是乎大家都阔起来。他爱穿红色的,到了新年里团拜,一色的都是枣红摹本缎袍子。有一个委员,和他同姓,出来嫖,窑姐儿里都叫他大人。到了节下,窑姐儿里照例送节礼给嫖客。那送给委员的到了局里,便问某大人。须知局子里,只有一个总办是大人,那看栅门的护勇见问,便指引他到总办公馆里去了。底下人回上去,他却茫然,叫了来人进去问,方知是送那委员的,他还叫底下人带了他到委员家去。若是前头那位总办,还了得么!”
我道:“那么说,这位总办也嫖的了?”述农道:“怎么不嫖,还嫖出笑话来呢。我们局里的议价处,是你到过的了。此刻那议价处没了权了,不过买些零碎东西。凡大票的煤铁之类,都归了总办自己买。有一个甚么洋行的买办,叫做甚么舒淡湖,因为做生意起见,竭诚尽瘁的巴结。有一回,请总办吃酒,代他叫了个局,叫甚么金红玉,总办一见了,便赏识的了不得,当堂给了他一百元的钞票。到第二回吃酒,又叫了他,不住口的赞好。舒淡湖便在自己家里,拾掇了一间密室,把总办请到家里来,把金红玉叫到家里来,由他两个去鬼混了两次。我们这位总办着了迷了,一定要娶他。舒谈湖便挺了腰子,揽在身上,去和金红玉说。往返说了几遍,说定了身价,定了日子要娶了。谁知金红玉有一个客人,听见红玉要嫁人,便到红玉处和他道喜,说道:‘恭喜你高升了,做姨太太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代你耽心。’红玉问:‘耽心甚么?’客人道:‘我是耽心做官的人,脾气不好。况且他们湖南人,长毛也把他杀绝了,你看凶的还了得么!’红玉笑道:‘我又不是长毛,他未必杀我。况且杀长毛是一事,娶妾又是一事,怎么好扯到一起去说呢。’客人道:‘话是不错。只是做官的人家,与平常人家不同,断不能准你出入自由的。况且他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有了六七房姬妾了。今天欢喜了你,便娶了去;可知你进门之后,那六七个都冷淡的了。你保得住他过几时不又再看上一个,又娶回去么?须知再娶一个回去时,你便和这六七个今天一样了。若在平常人家,或者还可以重新出来,或者嫁人,或者再做生意;他们公馆里,能放你出来么?还不是活着在那里受冷淡!我是代你耽心到这一层,好意来关照你,随你自己打主意去。’红玉听了,总如冷水浇背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做声不得。等那客人去了,便叫外场去请舒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