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望皇天后土之鉴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宫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独有一位官员,慨然请行。那官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满到京。
此人乃是太学生郑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所以今日愿去。朝中察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
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富春子的说话,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说罢,屈膝跪下。郑虎臣微微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虎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日,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日打骂,不敢亲近。似道所坐车子,插个竹竿,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郑虎臣凌辱,不可尽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惭满面,下车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了谓所谮,贬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厓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
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今日叶李词中,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
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不绝。似道流泪不止。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
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到教赵分如过意不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槌一个,都打死了。却教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去了。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绵庵之侧。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
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迄。直待虎臣动身去后,方才备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辞曰:呜呼!履斋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