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曾期望辛弃疾的故事,像无数的喜剧一样,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这种期望最终覆灭。黑暗绕着时空旋舞。辛弃疾的词章,对于欣赏者是一个残忍的挑战。太阳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收拾光芒回家,留下活着的人在黑暗中摸索。
夜晚给人的启示也是黑暗的。
在辛弃疾生命的最后几年,朝廷内部进行着大规模的权力斗争。朝廷重臣或革职查办,或死于流放途中。与辛弃疾交好的朱熹被打入逆党,学说被称为伪学,学生大多遭到拘捕。朱熹死的那年,朝廷下达了不准祭吊的命令,辛弃疾冒着风险,专程前往武夷山向他的遗体告别,并在他的坟前朗诵了一篇著名的祭文:“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他已没畏惧,只有正义。
新的当权派为了猎取名声,决定北伐(史称“开禧北伐”)。他们想起了闲废已久的辛弃疾。而辛弃疾也想在生命的暮年,为终生的志向做最后一搏。当时金国国势已弱,以北又有蒙古威胁,正是北伐的好机会。可悲的是,南宋政权已日薄西山,连一个病残的士兵也对付不了,加之北伐原本杂糅着政客诸多的个人目的,结局可想而知。辛弃疾一度被委以重任,担任浙东安抚使,到任之后,就加紧训练新军,修筑工事,筹措粮草,以期万难之中求得一胜。1205年春天,朝廷又任命他为镇江知府,驻镇江边防要塞京口。权力愈增加,也就愈暗藏着政治斗争的艰险。身处孤境,定然难有作为。在矛盾复杂的心境中,他登上位于滚滚长江边的北固亭,以六十六岁的高龄,写就了千古传诵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岳珂在《桯史·稼轩论词》中记载,他曾说该词“觉用事多”,稼轩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余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一位风华绝代的语言艺术大师,对于词中的用典,改而又改,“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已经到了不能再改的地步,这种对艺术的严肃性,千载以下,能与他等而语之的,不知有几人。
朝中政客急于事功,而辛弃疾不打无准备之仗,决不做无畏的牺牲,于是产生了矛盾,矛盾的结局是罢官,在战争没有打响之前,他的兵权已被解除。他对自己最后一次出山,追悔莫及:
胶胶扰扰几时休?一出山来不自由。秋水观中山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随缘道理应须会,过分功名莫强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璃鹧鸪
实现理想的机会,永远流失。北伐失败。
辛弃疾最后的遗作,写于1207年,那时,他已病入膏肓。如同暮鸦回鸣一样,悲怜的声调将要永远关闭,世界上再也听不到了凄厉的终生失志的歌声。
贤愚相去,/算其间能几?/差以毫厘谬千里,/细思量义利/舜、跖之分(贤人与恶人的分别),/孳孳者,等是鸡鸣而起。味甘终易坏,/岁晚还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饷聚飞蚊,/其响如雷。/深自觉/昨非今是。/羡安乐窝中泰和汤,/更剧饮无过,/半醺而已。——洞仙歌
辛弃疾最后的歌声印证了后人的评价:“横绝六合,扫空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