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江湖,中国大地上大部分的地区或有江而无湖,或有湖而无江,湖南要算是一处有江有湖,江湖连属,出江入湖,出湖入江,江湖一片水云乡的好地方。湖南处江湖之远,古代人们无论是出是入,无不舟行。从长江入洞庭,再沿湘、资、沅、澧、汩罗诸水,可以一棹而抵湘中、湘南、湘东、湘西。古人在湘流徙宦游的踪迹,基本上也是沿水而行。故《长沙百咏》所选诸作,竟有相当篇什与江湖和舟船有关。我想,这样的地理环境,一定给流寓湖湘的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文化心理上,中原人士的南极是潇湘、衡岳,所谓“雁知春近别衡阳”。春天要来了,连鸿雁都知道要告别衡阳北飞了。在唐人看来,潇湘仍然是遥远的地方。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唱道:“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渤海边的碣石山是文化心理上的北极,潇湘是南极。说潇湘是南极,意思是它仍然属于中原文化区,只不过是中原文化区的最南缘罢了。过了潇湘,如岭南,如黔贵,那就是荒服檄外之地,另一个文化区了。于是,湖湘景物,在古代文人心目中,便是中原文化意象中最野逸、最自在的了。如米芾所题《潇湘八景》。但是,即便在米芾描画的“际以天宇之虚碧,杂以烟霞之吞吐,风帆沙鸟,出没往来,水竹云林,映带左右”的潇湘景象里,也仍然沈潜着自远古舜帝至唐代诗人李白的中原文化记忆。所以“江湖”是一个不同于“蛮荒”的文化意象,它不是中心,但也不在圈外,这是理解湖南地缘文化特性的关键。对于圈外地区来说,湖南人,尤其是湖南士子,可能是中原文化最悍勇的卫道者;而对于圈内来说,湖南人,哪怕是学富五车的湖南才子,也会被看作“南蛮子”。
在中国文人心目中,一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家国的,从家庭伦理到社稷礼法,个人有承担的责任。诗文中出现的“高堂”、“庙堂”、“魏阙”、“关塞”、“城郭”大概都属于这个世界。我们且命之为“家国世界”;另一个世界是属于江湖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家庭伦理与社稷礼法需要文人个人去承担,身是漂流的,心是放逸的,文化意象常见的有“江湖”、“扁舟”、“芦荻”、“平沙”、“湖浦”、“钓翁”。在古人眼中,湖南风物与此“江湖世界”最相吻合。所以,湖南全境,而非其某山某水,便成为古代文人心目中与“家国世界”不同的“江湖世界”。只要有人迁谪湖南,或途经湖南,只要有人给在湖南流寓的人写信寄诗,或只要有人因为某个原因想起了湖南,也不管他是否到过湖南,他们都会把这一个“江湖世界”的文化意象加到湖南身上。问题是湖湘这个“江湖世界”不同于吴越那个“江湖世界”。吴越江湖是温柔缱绻的,有红袖夜添香与酥手摘莲蓬,是可以归隐与终老的。湖湘不是。这个“山川佳绝地”对文人来说还是野了点。这里的山水不像吴越山水那样可以亵玩于文人掌袖之中。更要命的是,湖湘是屈贾伤心地!如果换个别的什么人伤心也行,偏偏是中国文人心中品行、才气超轶绝伦的两大文豪,这伤的可就是全体文人的心了!伤什么心?伤的就是身处“江湖世界”却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家国世界”的心。“万古惟留楚客悲。”唐代诗人刘长卿一首《长沙过贾谊宅》写出了历代文人在湘的共同心境,那就是刻骨铭心的孤独:“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屈原贾谊的悲剧命运与湖湘山水遭遇相逢,湖湘这个“江湖世界”也就命定地染上了千古难磨的人文悲情。文人只要掉进这个江湖世界,就会像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描述的那样,是进亦忧,退亦忧,他在湖湘这个“江湖世界”绝对放不下对“家国世界”的怀念。他总是在两个世界中徘徊,时而忧愁时而放达的心态反复撕裂,这在贾谊的《鵩鸟赋》中表达的最为淋漓尽致。我想,在这样两个世界里低昂容与,兴尽悲来,是否造就了湖湘文化的张力,而成就了湖湘人士独有的性灵?
(三)
笑傲江湖,潇洒倜傥中已自有一层孤独;在江湖世界苍茫独立,又满脑门子的家国天下,孤独中更平添一层惆怅。“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唐·钱起《归雁》)古今士子好像只要一站在湖湘的土地上,就莫名地涌出一种苍茫独立的感觉,这感觉,是很有一些道德上的清高感和责任上的使命感的。屈原放逐沅湘之间,苍茫独立,“怀质抱情,独无匹兮”,“定心广志,余何惧兮”(《怀沙》)。贾谊竢罪长沙,苍茫独立,“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吊屈原赋》)。张孝祥泛舟湘江,苍茫独立,“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水调歌头?泛湘江》)。辛弃疾守长沙,苍茫独立,“风流已自非畴昔,凭画栏,一线数飞鸿,沈空碧”(《满江红·暮春》)。谭嗣同游湘江,苍茫独立,“天地莽空阔,飘然此一舟”(《湘水》)。黄兴做出惊人事业后回到湖南,唱罢《大风歌》,又赋《归去来》,在鱼龙寂寂、猿鹤依依的夜晚,“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回湘感怀》)。蔡锷二十三岁,练兵长沙,戎装驱马岳麓山巅,苍茫独立,慷慨而歌:“苍苍云树直参天,万水千山拜眼前。环顾中原谁是主?从容骑马上峰巅。”蔡和森为求救国之真理,从师于万里之外的法兰西,在海轮上回望神州,苍茫独立,“大陆龙蛇起,乾坤一少年”、“匡复有吾在,与人撑巨艰”(《少年行》)。毛泽东少年风华,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在霜天寒秋,苍茫独立于橘子洲头,“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