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环境中,田园的纯朴焉能存在。它的虚假的朴实
是文学的赝品,不自然的装腔作势,书本里的情形,不是来
自农村,而是从科学院书库的书架上搬来的。生动的、自然
形成并符合今天精神的语言是都市主义的语言。
我住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被阳光照得耀眼的夏天
的莫斯科,庭院之间的炽热的柏油路面,照射在楼上窗框上
的光点,弥漫着街道和尘土的气息,在我周围旋转,使我头
脑发昏,并想叫我为了赞美莫斯科而使别人的头脑发昏。为
了这个目的,它教育了我,并使我献身艺术。
墙外日夜喧嚣的街道同当代人的灵魂联系得如此紧
密,有如开始的序曲同充满黑暗和神秘、尚未升起、但已经
被脚灯照红的帷幕一样。门外和窗外不住声地骚动和喧嚣
的城市是我们每个人走向生活的巨大无边的前奏。我正想
从这种角度描写城市。
在保存下来的日瓦戈的诗稿中没有见到这类诗。也许《哈姆雷特》属于这种诗?
八月末的一天早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加泽特内街拐角的电车站上了开往尼基塔街方向的电车,从大学到库德林斯卡亚大街去。他头一天到博特金医院去就职,这所医院那时叫索尔达金科夫医院,这也许木是他头一次上那儿接洽工作。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走运。他上了一辆有毛病的电车,这辆电车每天都出事故。不是大车轮子陷进电车轨道,阻挡电车行驶,便是车底下或者车顶上的绝缘体出了故障,发生短路,僻僻啪啪冒火花。
电车司机常常拿着扳钳从停住的电车前门上下来,围绕着电车察看,蹲下来钻进车底下修理车轮子和后门之间的部件。
倒霉的电车阻挡全线通行。街上已经挤满被它阻挡住的电车,后面的电车还源源不断地开来,都挤在~起。这条长龙的尾巴已经到了练马场,并且还在不断地加长。乘客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跑去上前面出事故的那辆电车,仿佛换乘一辆车能占多大便宜似的。炎热的早晨挤满人的车厢又闷又热。在从尼基塔门跑过石板路的一群乘客头上,~块黑紫色的乌云越升越高。快要下暴雨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在车厢左边的单人座位上,被挤得贴在窗户上。音乐学院所在的尼基塔街有侧的人行道一直在他眼前。他望着这一侧步行的和乘车的人,一个也没放过,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漫不经心地想着另一个人。
一个头戴缠着亚麻布制成的雏菊花和矢车菊花的淡黄色草帽、身穿紫丁香色的老式紧身连衣裙的女人,在人行道上吃力地走着,累得气喘吁吁,用手里拿着的一个扁平小包不停地扇自己。她穿着紧身胸衣,热得浑身无力,满脸都是汗,用花边手绢擦着被浸湿的眉毛和嘴唇。
她行走的路线和电车轨道平行。修好的电车一开动,便超过她。她有几次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视线中消失。电车再次发生故障停下来的时候,女士赶过电车,又有几次映入医生的眼帘。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起中学的算术题,计算在不同时间内以不同速度开动的火车的时间和顺序。他想回忆起通常的演算方法,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他没想出演算的方法来,便从这些回忆跳到另外的回忆上,陷入更为复杂的沉思中。
他想到旁边几个正在发育成长的人,一个靠着一个以不同的速度向前走去,想到在生活中不知谁的命运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命运,谁比谁活得更长。他想起某种类似人生竞技场中的相对原则,但他终于思绪紊乱,于是放弃了这种类比。
天空打了~个闪,响起一阵雷声。倒霉的电车已经卡在从库德林斯卡亚大街到动物园的下坡上了。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女士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在窗外,从电车旁边走过,渐渐走远了。头一阵大雨点落在人行道上、石板路上和那个女士身上。一阵夹带着尘土的风扫过人行道上的树木,刮得树叶翻滚,掀动女士的帽子,卷起她的衣裙,突然又止住了。
医生感到一阵头晕,四肢无力。他强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上一下地拼命拉窗户的吊带,想打开车厢的窗户。但他怎么也拉不开。
有人向医生喊道,窗户都钉死了,可他正在同头晕作斗争,心里充满惊恐,因此并不认为那是对自己喊叫,也没理解喊叫的意思。他继续开窗子,又一上一下地拽了两三次吊带,猛地往自己身上一拉,突然感到胸中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他马上便明白内脏什么地方被拉伤了,铸成致命的错误,一切都完了。这时电车开动了,但在普列斯纳街上没走几步又停住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以超人的毅力摇摇晃晃地挤开站在两排凳子之间的乘客,挤到车的后门口。人们不让他过去,大声责骂他。他觉得涌入的清新空气使他有了精神,也许一切尚未完结,他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