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安尼娅的丈夫常常跟住在同一幢公寓里的同事们玩牌。玩牌的时候,文官太太们也聚到一起。这些太太长相不美,服饰不雅,举止粗鲁,倒像是厨娘。她们在房间里说东道西播弄是非,她们的话跟她们本人一样粗俗而无聊。有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也带安尼娅上剧院看戏。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不让她离开一步,他要她挽着自己的胳臂一道在走廊里和休息室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对某个人躬身致礼,随即悄悄对安尼娅说:“五品文官……大人接见过他……”或者,“这人很有钱财,……自家有房子……”当他们经过小卖部时,安尼娅很想买点甜食,她喜欢吃巧克力和苹果馅小蛋糕,但她身上没有钱,向丈夫讨又不好意思。他拿起一个梨,用指头捏一捏,犹豫不决地问道:
“多少钱?”
“二十五戈比。”
“是吗?”他说着又把梨放回原处。可是什么也不买就走开也不好意思,于是他要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人把它全喝光,喝得他的眼睛里冒出泪水。这时候安尼娅真恨他。
有时候,他忽地涨红了脸,急急对她说:
“向那位老夫人鞠躬!”
“可是我不认识她。”
“没关系。她是税务局局长太太!鞠躬呀,我跟你说呐!”他一个劲儿地唠叨着,“你的脑袋掉不了的。”
安尼娅便鞠躬致礼,她的脑袋也果真没有掉下来,但内心感到十分痛苦。丈夫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只能生自己的气:她不该像个大傻瓜似的受了他的骗。她本来只是为了钱才嫁给他,可是现在她的钱比结婚前还少。原先父亲还常常给她二十戈比,现在呢,她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偷偷拿钱或者向他要点她都做不到,她怕丈夫,见着他就战战兢兢。她觉得她对这个人的恐惧感由来已久。小时候,她总认为中学校长是最威严最可怕的力量,这力量像头上的乌云、像冲过来的火车头想把她压死。另一种威严可怕的力量,就是家里经常提起、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对他诚惶诚恐的大人。另外还有十几种小一些的可怕力量,其中包括中学里那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神色严厉、铁面无情的教员。最后,就是现在的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这个循规蹈矩的人连面孔也长得像中学校长。在安尼娅的想象中,这一切合成一股力量,变成一头可怕的巨大的白熊,正一步一步朝像她父亲那样一些弱小而有过失的人逼近。她不敢说出违拗的话,每当她受到粗暴的爱抚,被对方的拥抱吓得胆战心惊、受到玷污时,她只能强作笑颜,佯装快乐的样子。
只有一次,为了偿还一笔极不愉快的债务,彼得列翁季伊奇壮着胆子向他借五十卢布,可那是多么令人难堪啊!
“好吧,钱我借给您。”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考虑一番后说,“不过我得警告您:如果您不戒酒的话,今后我不会再接济您。一个人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沾上这种毛病是可耻的。我不得不向您提醒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种嗜好葬送了许多有才干的人,其实只要他们有所克制,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步步高升、身居要职的。”
接下去便是长篇大论:“根据……”,“鉴于刚才所说……”,“由此得出结论……”,可怜的彼得列翁季伊奇忍受着屈辱的折磨,反而更想喝酒了。
两个弟弟有时到安尼娅家来作客,他们总是穿着破裤子和破靴子,照样要听他的训导。
“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对他们说。
钱他是不给的。但他送安尼娅戒指、手锣和胸针,说这些东西遇到艰难日子就大有用处。他经常拿钥匙打开她的五斗柜,检查这些东西是否完好无缺。
二
转眼间冬天到了。还在圣诞节以前,当地报纸就早早登出消息: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将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贵族俱乐部举行。每天晚上打完牌之后,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要焦急不安地跟官太太嘀咕一阵,不时忧心忡忡地看安尼娅一眼,随后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着什么心事。最后,有一天夜里,他在安尼娅面前站住,说:
“你得做一身舞衣,听明白了吗?只是请你先跟玛丽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和娜塔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