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略显苍白,人也瘦了些,但气色依然分外娇艳。整个身躯甚至正因为这看上去弱不经风的样子而显得比从前更加楚楚动人。她喃喃地说道:
“他已变得非常可怕,知道自己不行了,便没命地折磨我。
我已告诉他你就要来。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
“我把行李存在车站了。我想住得靠你近些,不知道你想让我住哪家旅馆。”
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还是住在这儿吧,再说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事情一两天之内就会出来,如果发生在夜间,我独自一人将很难对付。我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来。”
杜洛瓦欠了欠身:
“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现在我带你上楼去。”她说。
杜洛瓦跟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一间房间前,她推开了房门。借着夕阳的余辉,杜洛瓦看到,一个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面色惨白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这位朋友,他几乎已认不出来了。毋宁说,他是靠揣度断定的。
房间里弥漫着肺病患者所住房间常有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浓烈气味:因高烧而产生的气味,以及汤药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缓慢而又艰难地抬了抬手,说道;
“你来啦,承你的情,来给我送终。”
杜洛瓦竭力笑了笑:
“瞧你说的,来给你送终!这可不是什么开心事儿,我要是为这个,就不在这时候来游览戛纳了。我是来看望你的,顺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说了声“请坐”,接着便脑袋低垂,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他呼吸急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并不时伴有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们他已病成什么样了。
他妻子见他一声不吭,便走过来靠在窗前,向着天边仰了仰头说道:
“你们看,这景致是多美啊!”
对面山坡上,到处点缀着一幢幢别墅,直达城市的边缘。而整个城市,从右边的防波堤,到与两个名叫莱兰的小岛隔海相望的科瓦赛特角,就横卧在一条呈半圆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耸立着一座古老钟楼的旧城,两个小岛则像是一片湛蓝的海水中所显现的两块绿斑。从上往下看去,岛上的地势似乎十分平坦,宛如两片巨大的树叶漂浮在海面上。
远处,港湾对岸的天际,在防波堤和钟楼上方,绵延不绝的黛绿色群山在火红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条奇异而又迷人的曲线。这起伏不定的峰峦,有的呈圆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则酷似弯钩,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这座山说:
“这就是埃特莱山。”
在这灰暗的山峦背后,血红的晚霞一片金辉,刺得人眼花缭乱。
面对这落日的宏伟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他搜尽枯肠,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来发抒心中的赞叹,最后只得说道:
“啊!是的,这景色真是太美了!”
弗雷斯蒂埃这时抬起头来,向妻子央求道:
“把窗户打开,让我透透气。”
他妻子说道:
“不行。现在天色已晚,太阳已经下山。否则你又要着凉的。你应当知道,按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开窗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焦躁而又无力地动了动右手,似乎想向她挥过拳去,脸上因愤怒而更加显现出那苍白的嘴唇、凹陷的两颊和突出的瘦骨:
“告诉你,我实在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横竖是完了,早晚都是死,你何必还要这样呢?……”
她只得把窗户全部打开。
三个人顿感一股轻风拂面,心头不禁为之一爽。这股风不仅柔和湿润,而且已带有春天的气息,饱含山坡上的花草所散发的芬芳。不过其中也夹杂着浓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树味。
弗雷斯蒂埃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但未过多久,便用手指甲痉挛地扣着座椅的扶手,恼怒而又无力地嘶叫起来:
“快把窗户关上,我受不了这气味。看来我得到地下室去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