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身来,向靠近通往月台的门口的一条凳子走去。她手里,毫不吃力地提着那个箱子——箱子并不太大,——走过去,她抬起了头,打量着在她面前闪现的一张张脸。
一个穿着短大衣的——把大衣领竖起来的年轻人和她撞了一撞,他举起手来在头旁边挥了挥,便默默地跑开了。
母亲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面熟,她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人正用一只浅色的眼睛从衣领后面朝她望着。这种盯人的眼光好似针一样刺着母亲。于是,她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抖动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好像突然就沉重起来了。
“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母亲回想起来,她想用这个念头慢慢地抑制脑中隐隐不快的感觉,而不想用别的言语来说出这种不快却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紧缩起来的感觉。
但是,这种感觉增长起来,升到喉咙口,嘴里充满了干燥的苦味。
这时,母亲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次。
当然,她这样做了。
只见那人站在原来的地方,小心地两腿交替地踏着,好像他想干一件事而又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干。他的右手塞在大衣的钮扣中间,左手放在口袋里,因此,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
母亲不慌不忙地走到凳子前,小心地、慢慢坐了下来,好像怕型破自己里面的什么东西似的。
一种强烈的灾祸的预感终于使她想起了这个人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城外的旷地上,是在雷宾逃狱之后;第二次,是在法院里。那人和在雷宾逃走后向母亲问路时被她骗过的那个乡警站在一起……
他们认得她,她被他们盯住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完蛋了吗?”母亲问自己,但接着是颤抖的回答:
“大约还不妨事吧……”
可是她又立刻鼓起勇气严厉地说:
“完蛋了!”
她向四周望了一遍,什么也看不见了,各种想法在她的脑子时像火花似的一个个爆燃起来,然后又一一熄灭。
“丢掉箱子逃吗?”
但是另外一个火花格外明亮地闪了一下。
“丢掉儿子的演说稿吗?让它落到这种人的手里去……”
她把箱子拿到身边。
“那么带了箱子逃走吧?……赶快跑……”
这些想法都不是她原来的想法,好像是有人从外面硬塞给她的。
这些想法好像烧疼了她,疼痛刺激她的头脑,好像一条条燃烧着的线似地抽打着她的心。
这些想法使母亲痛苦,并且侮辱了她,逼着她离开自己,离开巴威尔,离开已经和她心联在一起的那一切。
母亲感到,有一种敌对的力量执拗地紧抓住了她,紧紧地压迫着她的肩膀和胸膛,玷污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里。
她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在猛烈地跳动着,发根很热……
这时候,她心里鼓起一股好像震了全身的猛颈,吹灭了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对自己说:
“可耻啊!”
她立刻觉得振作起来了,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后,又添了一句话:
“不要给儿子丢脸!没有人害怕!”
她的眼光接触到一束没有精神的、胆怯的视线。
后来,她的脑子里闪过了雷宾的脸庞。
几秒钟的动摇使她更加坚定了,心也跳得比较平稳了。
“现在到底会怎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想。
那个暗探把路警叫来了。
他眼望着母亲轻轻地对路警嘀咕着,鬼鬼崇崇,不可告人。
路警一面打量她,一面退了出去。
又来了一个路警,皱着眉头听他说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人。他对暗探点了点头,朝母亲坐的凳子走了过来,暗探就很快的消失了。
老头子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用一种好像生气的眼光注视着母亲的脸。
母亲在凳子上把身体朝的面挪了一下,仿佛是下意识的。
“只要能不挨打……”
老头站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高不低地严厉地问:
“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哼,女贼,上了年纪了,还居然要干这种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