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是圆的,额角是方的,满着皱痕,显得十分宽大。黑色的头发乱蓬蓬地虬结着。眼睛很小,又悲哀,又强烈,光彩时时在变化,或是黄的或是蓝的。鼻子很宽很直,中间隆起,曾被托里贾尼的拳头击破。这是一四九○——一四九二年间事。托里贾尼(PietroTorrigiani,1472—1528),翡冷翠派雕刻家和画家。一五一一年移居英国后,成为英国第一个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倡导者。从鼻孔到口角有很深的皱痕,嘴巴生得很细腻,下唇稍稍前突,鬓毛稀薄,牧神般的胡须簇拥着两片颧骨前突的面颊。
全部脸相上笼罩着悲哀与犹豫的神情,这确是诗人塔索时代的面目,表现着不安的、被怀疑所侵蚀的痕迹。塔索(TorquatoTasso,1544—1595),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最伟大的诗人。凄惨的目光引起人们的同情。
同情,我们不要和他斤斤较量了吧。他一生所希望而没有获到的这爱情,我们给了他吧。他尝到一个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难。他目击他的故乡沦陷。他目击意大利沦于野蛮民族之手。他目击自由之消灭。他眼见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地逝世。他眼见艺术上的光明,一颗一颗地熄灭。
在这黑夜将临的时光,他孤独地留在最后。在死的门前,当他回首瞻望的时候,他不能说他已做了他所应做与能做的事以自安慰。他的一生于他显得是白费的。一生没有欢乐也是徒然。他也徒然把他的一生为艺术的偶像牺牲了。“……热情的幻梦,使我把艺术当作一个偶像与一个王国……”(诗集卷一百四十七)没有一天快乐,没有一天享受到真正的人生,九十年间的巨大的劳作,竟不能实现他梦想的计划于万一。他认为最重要的作品没有一件是完成的。运命嘲弄他,使这位雕塑家有始有终地完成的事业,只是他所不愿意的绘画。他自称为“雕塑家”而非“画家”。一五○八年三月十日他写道:“今日,我雕塑家米开朗琪罗,开始西斯廷教堂的绘画。”——“这全不是我的事业,”一年以后他又写道,“……我毫无益处地费掉我的时间。”(一五○九年正月二十七日)关于这个见解,他从没变更。在那些使他骄傲使他苦恼的大工程中,有些——如《比萨之战》的图稿、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在他生时便毁掉了,有些——尤利乌斯二世的坟墓,梅迪契的家庙——是可怜地流产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思想的速写而已。
雕朔家吉贝尔蒂吉贝尔蒂(LorenzoGhiberti,1378—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翡冷翠主要青铜雕刻家在他的注解中讲述一桩故事,说德国安永公爵的一个镂银匠,具有可和“希腊古雕塑家相匹敌”的手腕,暮年时眼见他灌注全生命的一件作品毁掉了。——“于是他看到他的一切疲劳都是枉费;他跪着喊道:“哟吾主,天地的主宰,不要再使我迷失,不要让我再去跟从除你以外的人;可怜我吧!’立刻,他把所有的财产分给了穷人,退隐到深山中去,死了……”如这个可怜的德国镂银家一样,米开朗琪罗到了暮年,悲苦地看着他的一生、他的努力都是枉费,他的作品未完的未完,毁掉的毁掉。
于是,他告退了。文艺复兴睥睨一切的光芒,宇宙的自由的至高至上的心魂,和他一起遁入“这神明的爱情中,他在十字架上张开着臂抱迎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