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星期以后,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打来一封电报,说他已经获得了假期,已启程回家了。老地主派了一辆三套马车到车站去接他,全家的佣人都忙活起来:又宰火鸡,又宰鹅,萨什卡爷爷剥了一只羊,好像是在准备一次有很多贵客的大宴会似的。
在到达的前一天,又送了几匹备换的马到卡缅卡镇去。少爷是夜间到家的。正下着蒙蒙细雨,路灯把一条一条的黯淡的光带投在水洼上。马匹摇着铃挡,在台阶边停下来。激动的叶甫盖尼含笑从有篷的马车里走下来。他把带着热气的雨衣扔到萨什卡爷爷手里,明显地瘸着腿走上台阶。老地主把家具碰得乒乓乱响,急忙从客厅里蹒跚走出来。
阿克西妮亚把晚饭端到餐厅里,便去请他们吃饭。她从钥匙孔里窥视了一下,看到:老头子正趴在儿子身上,亲他的肩膀;他那布满了老年人的干枯皱纹的脖颈在轻轻地颤抖。阿克西妮亚等了几分钟后,又往钥匙孔里看了看:只见叶甫盖尼穿着保护色军装,敞着怀跪在一张铺在地上的大地图前面。
老地主从烟斗里向外喷着乱蓬蓬的烟团,用枯瘦如柴的手指头敲着沙发的扶手,激动地大声说道:“是阿列克谢耶夫吗?不可能!我不信。”
叶甫盖尼在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并用指头在地图上指指划划说了半天,来证实自己的话,老头子沉着地用低音回答他说:“在这种情况下,最高统帅是错误的。真是鼠目寸光!你听我说,叶甫盖尼,我给你举一个日俄战争时的类似的例子……你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
“怎么,饭都摆好了?就来。”
老头子走了出来,样子很活泼愉快,眼睛完全像青年人一样炯炯有神。他和儿子两个人喝了一瓶葡萄酒,这是昨天才从地窖里掘出来的,长了绿苔的商标上还保留着褪色的数字——一八七九年。
阿克西妮亚服侍着他们,看着他们的快乐的脸,越发感到自己孤独。哭不出来的痛苦在折磨着她。女儿死后的头几天,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喉咙里要哭号,但是却没有眼泪。因此石头似的沉重的悲伤就加倍地折磨她。她睡得很多(想在昏睡中寻求安息),但是在睡梦中她仍旧听到孩子的虚幻的呼叫声。她忽而觉得女儿就睡在她的身旁,于是她向后挪挪身子,用手在床上摸着,忽而听见一阵模模糊糊的耳语声:“妈妈,喝水。”
“我的好宝贝……”阿克西妮亚冰凉的嘴唇小声嘟哝道。
甚至在难熬的白天,她有时也恍惚觉得小孩子就在她的膝边纠缠,而且她觉得自己正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孩子卷发的小脑袋儿。
回来后的第三天,叶甫盖尼在萨什卡爷爷的马棚里坐到很晚,听他讲述从前顿河沿岸自由生活的朴素故事,以及古代的故事。八点多钟他才从那里出来;阵阵秋风掠过院子,粘脚的泥泞在脚底下咕卿咕卿响。一弯黄色的新月在云隙翻腾。叶甫盖尼借着月光看了看表,便向下房走去。他在台阶边点着烟,站在那里思索了片刻,然后晃了晃肩膀,坚定地登上台阶;轻轻地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吱扭一声开了。他走进阿克西妮亚住的那间下房,划着一根火柴。
“谁呀?”阿克西妮亚拉紧身上的被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