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接到村长叫他到集合地点去报到的命令,就匆匆跟老太婆、孙子、孙女和杜妮亚什卡道了别,哼哼着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朝圣像画着十字说:“别了,我的亲人们!看来,咱们是再也见不到啦,大概是末日已经来临。我要嘱咐你们的话是:要不分昼夜地收打麦子,尽力在雨季到来以前收打完。如果有必要,就雇个人,帮着你们干。如果到秋天我还不能回来,你们就自己去干吧;耕一点儿秋耕地,能耕多少就耕多少,种上些大麦,能种一俄亩也好嘛。你要当心,老太婆,好好料理家务,别泄气!我和葛利高里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对你们来说,粮食比什么都重要。打仗归打仗,但是没有粮食日子是不好过的。好,上帝保佑你们!”
伊莉妮奇娜把老头子送到广场上,最后一眼,看到老头子正跟赫里斯托尼亚并肩一瘸一拐地匆匆忙忙地去追赶大车,然后用围裙擦了擦哭肿的眼睛,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走回家去了。没有打完的小麦还垛在场院上等着她,炉子里还煨着牛奶,孩子们从清晨起来还没有吃过东西,繁重的家务把老太婆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急忙赶回家去,一会儿也不停留,偶尔遇上个婆娘,就默默地哈哈腰,也不说话,如果有熟识的人同情地问她:“怎么,送出征的人去啦?”她也只是肯定地点一下头。
过了几天,伊莉妮奇娜在天亮时候挤过牛奶,把牛赶到胡同里去,刚想返回院于,听见了一种闷声的、低沉的轰隆声。她仰脸看看,天上连一片黑云也找不到。过了一会儿,又轰隆响了一声。
“大嫂子,你听见音乐了吗?”正在集合牛群的老牧人问。
“什么音乐呀?”
“就是这种只有低音演奏的音乐呀。”
“听是听见啦,就是不明白这是什么响声啊。”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只要他们从顿河对岸朝村子里一轰,你立刻就会明白的!这是在放大炮。要把咱们老头子们的五脏六腑都轰出来……”
伊莉妮奇娜画了个十字,一声没吭走进了板门。
从这一天起,炮声不停地轰响了四昼夜。特别是在天亮的时候,听得更清楚。但是等到刮起东北风来的时候,在远方战斗的炮声就是在中午时分也能听见。家家场院上的活儿停顿片刻,婆娘们画起十字,喘着粗气,挂念着前线的亲人,小声祷告着,然后打场的石头磙子又在打麦场上低沉地轰轰隆隆地响起来,孩子们赶着马和牛转,风车呜呜地叫着,劳动的神圣权利是无法剥夺的。八月底,天气晴朗,非常干燥。风吹得满村子麦糠飘扬,打过的黑麦麦秸散发着甜甜的香味。虽然太阳还晒得令人很不舒服,但是到处都已经感觉到秋天很快就要来了。牧场上,开完花的灰色苦艾闪着暗淡的白光,顿河对岸的杨树梢已经发黄,果园里秋苹果的香味更加浓郁,远天边上,完全像秋天一样明朗、透彻,空旷的田野上已经飞来第一批南归的鹤群。
装载着军用物资的辎重车队,天天顺着黑特曼大道,从西向东往顿河渡口赶去,顿河沿岸的村庄里已经涌来了难民。他们说,哥萨克们正在且战且退;有些人很有根据地说,退却仿佛是故意的,为了诱敌深人,聚而歼之。鞑靼村里也有人悄悄地准备逃难了。他们抓紧给牛马喂草料,夜里把粮食和装着细软的箱子埋在地下。本来已经沉寂下去的大炮轰鸣声,从九月五日起重又猛烈地响起来,现在已经听得非常清楚,令人胆战心惊。战斗正在鞑靼村的东北面,离顿河约四十俄里的地方进行。过了一天,顿河上游西边的地方也响起了炮声。战线已经不可阻拦地向顿河移来。
伊莉妮奇娜听说村子里大多数的人都准备撤退,就劝杜妮亚什卡也跟着撤退。伊莉妮奇娜犹豫不定,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家业和房子:是把什么都扔下不管,跟人们一起去逃难呢,还是留在家里不动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临去前线时,曾嘱咐收打麦子、秋耕和照料牲口,但是一句也没有谈到如果战线移近鞑靼村该怎么办。为了以防万一,伊莉妮奇娜决定:打发杜妮亚什卡带着孩子和特别贵重的东西跟着本村的一个人逃难去,她自己则即使红军占领了村庄也留下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