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对。我赞成撤换杜达列夫,”科佩洛夫支持他的意见。
“你怎么样,叶尔马科夫,反对吗?”葛利高里看到叶尔马科夫的脸色有点不高兴,问。
“不,我没有什么。难道我连眉毛都不能动动吗?”
“这很好。叶尔马科夫既然不反对,那就叫里亚布奇科夫暂时指挥他的骑兵团。米哈伊洛格里戈里奇,写完命令就睡觉吧。六点钟起床。咱们去见这位将军。我要带四名传令兵。”
科佩洛夫惊讶地扬起眉毛:“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传令兵?”
“要有点儿威风嘛!要知道咱们也不是什么草包,指挥着一师人哪,”葛利高里玩笑着,耸了耸肩膀,披上军大衣,往门日走去。
他铺上马衣,没有脱鞋袜,也没有脱大衣,就躺在板棚底下。传令兵在院子里喧闹了很久,不远的什么地方,马在打响鼻和有规律地咀嚼着干草。一片浓重的于马粪和还没退去的白昼暑热的土腥味。葛利高里朦胧中听到传令兵们的谈笑声,听到一个传令兵,从声音判断——是个小伙子,他备着马,叹息道:“唉唉,弟兄们,真是烦死人啦!三更半夜,叫你去送文件,既不让你睡,也不让你安静……你给我站住,鬼东西!抬腿!抬腿,对你说哪!……”
另外一个传令兵用暗哑、伤风似的低音小声唱道:“当兵服役,我们厌烦啦,无聊死啦。把我们的骏马都累垮啦……”接着,改用正经的急促的央告声调说:“给我点儿烟叶卷根烟抽,普罗什卡!你可真够小气的啦!你忘了我在别拉温内附近送你一双红军的皮鞋啦?你这个混蛋家伙!换个人,送他这么双好皮鞋,会记一辈子,可是你连点儿烟叶都舍不得!”
马咬得铁嚼子哗啦哗啦地响。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去,马掌在于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土地上哒哒地响着。“大家都说……当兵服役,我们厌烦啦,无聊死啦,”葛利高里笑着,心里重复着这些话,立刻睡着了。刚一睡着——就做起梦来,过去也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红军的散兵线正沿着褐色的田野、踏着高高的庄稼茬子前进。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横着一道打头的散兵线。它后面还有六七道散兵线。进攻的人们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越走越近。黑乎乎的人影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看到红军战士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近,走近,已经来到步枪射程以内,戴着护耳皮帽的红军战士端着步枪,一声不响地大张着嘴冲了上来。葛利高里卧倒在一个浅壕里,痉挛地扳动着枪栓,不停地射击着;红军战士在他的枪声中,纷纷仰面倒地;他又压进一梭子弹,朝两边一看,只见:壕坑里的哥萨克们正在往外跳。他们扭头往回跑去;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葛利高里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大声喊:“射击啊,你们这些混蛋!你们上哪儿去?站住,别跑!……”他竭尽全力地喊,但是他的声音却出奇地微弱,几乎听不见。他惊慌万分!也跳了起来,站着向一个朝他直奔过来的不很年轻的、脸色黝黑的红军战士打了最后一枪,并且看到没有打中。红军战士脸上的表情兴奋、严肃、勇敢无畏。他很轻捷地、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着,他的两道眉毛皱起,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军大衣的下襟披了起来。葛利高里把这个跑上来的敌人打量了片刻,看见了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刚蓄起的卷毛胡子的苍白脸颊,看见了他的肥大的短靴筒子,略微下斜的黑洞洞的枪口和枪上随着奔跑的节拍摇晃的黑亮的刺刀刀刃。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控制了葛利高里。他扳了一下枪栓,但是枪栓不灵了,卡住了。葛利高里绝望地把枪栓往膝盖上撞,——毫无结果!而红军战士已经离他只有五步远了。葛利高里转身就跑。他前面一片光秃秃的褐色田野上,到处是逃窜的哥萨克。葛利高里已经听得见在后面追赶的红军战士沉重的呼吸声,听见了响亮的脚步声,但是他却怎么也跑不快。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才使两条不由自主直打弯的腿跑快了一点儿。最后,他跑到了一座毁坏殆半的、凄凉的公墓,跳过倒塌的围墙,在塌陷的乱坟中、倾斜的十字架和坟地小教堂中间飞跑。再努一把力,就能活命了。但是这时候后面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追赶他的红军战士呼出的热气已经吹到葛利高里的脖子上,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那个红军战士好像揪住了他的军大衣腰带和后襟。葛利高里大喊着,醒了过来。他仰面躺在那里。脚被瘦靴子夹麻了,额上出了冷汗,全身好像挨过打一样疼痛。“呸,见他妈的鬼!……”他于哑地说,高兴地谛听着自己的声音,还不太相信刚才经历的一切全是梦。然后翻了一下身,侧身躺着,用军大衣蒙上脑袋,心想:“应该让这家伙走近些,挡开他的打击,用枪托把他打倒,然后再逃跑啊……”又想了一会儿多次梦到的情景,感到愉快、庆幸,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实际上,现在对他还不存在任何威胁。“奇怪,为什么梦里要比实际可怕得多?我曾多次死里逃生,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他心里想着,舒服地伸开麻木的腿,又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