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东风像哥萨克在自己家乡的草原上一样奔驰。大雪填平了峡谷。凹地和深沟都齐平了。看不见大路,也看不见小径。周围是一片被风舔得光溜的、空旷的雪原。草原仿佛已经死去。偶尔有一只老鸦从高空飞过,它像这片草原,像那座耸立在夏天凉棚后面、戴着一顶苦艾镶边的豪华水獭雪帽的瞭望台一样古老。乌鸦喳喳地煽动着翅膀,呱呱地叫着飞去。寒风把乌鸦的啼声送往远方,久久地、忧伤地在草原上回荡,就像在静夜中无意触动了低音琴弦。
但是大雪覆盖的草原还在活着。在像冻结的波涛、银光闪闪的雪海下,在秋大翻耕过的、像一片僵死的水波似的田地里,被严霜打倒的冬小麦,把富有生命力的根须贪婪地扎进了土壤。缎子似的光滑的、绿油油的冬小麦,披着眼泪般的露珠,不胜其寒地紧紧偎依在松酥的黑土地上,吮吸着它那营养丰富的黑色的血液,等待着春天和阳光,以便冲破融化的、像蜘蛛网似的晶莹薄冰,直起身来,在五月长得碧绿一片。时间一到,冬小麦就会挺起身来!鹤钨将在麦丛中嬉斗,四月的云雀将在麦地上的晴空飞鸣。太阳仍将那样照耀它,风也仍将那样吹拂它,直到成熟饱满、被暴雨和狂风蹂躏的麦穗还没有垂下长着细芒的脑袋,还没有倒在主人的镰刀底下,还没有驯顺地撒下一串串肥硕沉重的麦粒为止。
顿河沿岸全都过着隐秘、压抑的生活。阴暗的日子来到了。山而欲来,不祥的消息,从顿河上游,沿奇尔河、楚茨坎河、霍皮奥尔河。叶兰卡河,顺着布满哥萨克村庄的大大小小的河流传播开来。大家都说,像滚滚洪流在顿涅茨河沿岸固定下来的战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肃反委员会和革命军事法庭。传说这些瘟神很快就会来到各市镇,又说他们已经到了米吉林斯克和卡赞斯克,对那些在白军中服过役的哥萨克进行极为简单而又不公正的审判。传说,顿河上游哥萨克主动放弃阵地这一事实,并不能证明自己无罪。审判程序简单极了:提起公诉,问两个问题,就下判决——最后,用机枪一扫,完事大吉。据说,在卡赞斯克和舒米林斯克已经有不少哥萨克的脑袋扔在枯树丛里无人收……前线归来的哥萨克们只是一笑置之:“胡说八道!这都是军官编造的神话!士官生早就这样用红军来吓唬我们啦!”
人们对这些谣言将信将疑。在这以前,各村什么样的谣言没有啊。谣言把那些胆小的人吓跑了。但是等到战线移过以后,也确有不少的人夜不成眠,只觉得枕头烫脑袋,褥子硬邦邦,连娇妻也变得可僧了。
另一些人则后悔没有逃到顿涅茨河对岸去,但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落在地上的眼泪是收不起来的……
鞑靼村的哥萨克每天晚上都聚在小胡同里交换各自听来的消息,然后就去借酒浇愁,东家西家串门子。村子里的日于过得平静,清苦。在开斋节最初的几天,只听到过一次婚礼的马铃铛声: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把妹妹嫁了出去。就是这次婚礼,大家也议论纷纷:“这样的日子结婚!准是不办不成啦!”
选举村政权以后的第二天,全村家家都交出了武器。在革命军事委员会占用的莫霍夫家的房子里,暖和的门厅和走廊里都堆满了枪支。彼得罗麦列霍夫也把他和葛利高里的两支步枪、两支手枪和一把马刀送来了。弟兄俩留下了两支军官用的手枪,只是把跟德国人打仗时带回来的枪支交了出去。
彼得罗如释重负似的回到家里。葛利高里正在内室,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以上,用煤油擦两支拆卸开的、生了锈的步枪大栓零件。两支步枪就立在床边。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彼得罗大吃一惊,胡子都耷拉了下来。
“这是爸爸到菲洛诺沃去看望我的时候带回来的。”
葛利高里的眯缝得窄窄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他的两只沾满了火油的手插在腰里,哈哈大笑起来。但很快他又非常突然地停住了笑声,像狼似的咬得牙齿咯吱直响。
“两支步枪——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告诉你,”虽然屋子里一个外人也没有,他还是耳语说,“父亲今天对我说,”葛利高里又敛住笑容,“他还有一挺机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