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伦敦几个星期以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再次表现出抑郁倦怠的症状来,这在以前也有过多次,让我越来越多地了解到他的精神健康问题。我们住在贝克街,他甚至很少走出这一街区。尽管哈德逊太太严正警告过他,但他几乎无所事事,整天盯着天空发呆。偶尔他也会拿起小提琴,先慢慢地调一调音,然后试着拉一些门德尔松的旋律忧伤的曲子,但只要稍微有点不顺手,他就会猛地丢开小提琴,躺倒在长沙发上,有时会沉沉地睡上一觉。早晨报纸送来的时候是他一天中惟一热情高涨的时刻,他将报纸匆匆翻阅一遍,急切地搜寻着能让他那永不停歇的大脑感到兴奋的消息。不过,唉,大多数的案件都很稀松平常、手法拙劣,他一眼便能洞察真相。
“我打垮了我的敌人,华生,”一天吃完早饭时他说道,“也许同时我也打垮了我自己。看看这个:在查宁十字街有人抢了银行,在牛津一个妇女谋杀了她的奸夫,在怀特勘培一个工厂的几桶肥料被盗。应该做点什么呢?”
“福尔摩斯,”我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去欧洲大陆旅行。伦敦潮湿寒冷的天气让你有点忧郁……”
但他已经陷入了通常的那种沉默而神情茫然的状态中了,我很清楚现在最好别去打搅他。看到他又开始服用可卡因,我非常担心,因为据我判断,他之前已经戒了。
可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对我说:“你说得对,华生。我们需要一些改变,但是去欧洲大陆,恐怕我体力不支。我们就从散步开始吧,然后也许可以去听一场音乐会。萨拉瑟塔今天下午要演奏,如果他状态良好,我们将不虚此行。”
漫步穿过圣詹姆斯街似乎对他有所帮助。听完音乐会后,我们继续散步,一直走过海德公园。快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家。进屋后,我发现有扇窗户福尔摩斯忘了关,一摞文件被吹到了地上。我蹲下去捡,看见了一张纸条,字体粗壮有力。上面写道:
亲爱的福尔摩斯
麦斯威尔的事令人痛心,为此我感激您的帮助。你为国家尽职尽责,并且维护了大英帝国的和平。我祝您今后一帆风顺。
柯曾①① 乔治内森尼尔柯曾,英国政治家,1898-1905年任印度总督。
这张纸条让我倍感惊讶,也吊足了我的胃口。晚饭时,我对福尔摩斯说:“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还去过印度。”
他抬起头来,表情茫然,但我看到他的眼睛还是闪了一下。
“哦,科荣勋爵的字条,你都看见了。”
我点点头,“是的,我看见了。”我有点生气地说道,“不过我有点糊涂。关于帮助维护大英帝国和平的事,你连只言片语也不曾跟我提起过。”
“这件事很让人头疼,华生。直到现在,很多细节也只有科荣勋爵和我两个人知道,或者可以说我比他了解得更具体。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是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人。不过,我认为,你应该多年以后再把它公诸于世。因为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依然存在,涉及在内的几方依然在忍受着这个恐怖事件带来的伤痛。”
他的话渐入主题,我看得出来,他认为这个案子非常有趣,也急于让我了解事情的经过。他眼中的恍惚与茫然彻底消失了,在记忆中,他再次同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相遇了。
“当然,”我说道,“只要你认为时机未到,我就不会将它公诸于世。”
“很好,亲爱的华生,那就听我讲吧。现在没有新的案子,对我来说,回忆过去我是怎样破了那些棘手的案子也许最好不过了。在伦敦发生值得关注的案件之前,这样做至少可以让我活动活动脑子,让它不至于生锈。”
我们从餐桌移到客厅里舒服的扶手椅上。福尔摩斯从拖鞋里拿出烟斗,点燃了它。然后,他神采奕奕,开始从容不迫地谈了起来。
“我想,华生,我最好从莫里亚蒂死后我开始旅行讲起。你应该还记得我以前曾提到过我去过西藏,并在那儿和一个大喇嘛生活了两年。”
“是的,我记得,”我说,“你旅行时用的是一个挪威名字,叫西格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来你去了波斯、麦加,再后来又去了喀土穆。”
“非常正确。你记性不错,华生。当然,我待在那些地方时所经历的事还有很多没跟你说过。我的确去过波斯和阿拉伯,但我绕了很大一个弯子。离开拉萨后,我不再使用西格森这个化名。你知道,华生,我在语言方面还算有些天分。住在喇嘛庙的那段日子里,我不但学了很多藏语,甚至还学了一种古老的西藏功夫。这种功夫可以集中身体的热量,是一项非同寻常又很实用的技能,到现在我有时还能运运功。在雪山上我曾经两次遇险,幸亏学了这种功夫才没有被冻死。不管怎么说,我穿着喇嘛那种宽大的袍子,跟随一支商队沿着一条旧的贸易路线向南走,几个星期后,到了尼泊尔的一个山谷,我们住在一座位于山顶的佛教寺庙里,可以俯瞰加德满都城,非常舒适。可惜那些头目对外国人充满仇恨,要不然,华生,我真想退休后去那儿过田园生活,在我看来,那个地方最适于安享晚年。当然,要想那么做,你要么终生作喇嘛,要么就要进行适当的伪装,因为现任统治者拉那难以容忍欧洲人的存在。
“我时刻都在伪装,除了面对理查德森先生的时候,他是英国派驻尼泊尔的外交官员,我还帮他解决了一些不可思议的难题。那个事件以后可以命名为‘霍奇森幽灵案’。另一件案子和一个来自巴黎的法国学者有关,他在当地研究用梵语所著的古代碑铭,却遇上了一些怪异的麻烦事。”
福尔摩斯停下来,吸了一口烟斗,继续说下去。后来,他一直往南走,去了印度。一越过边界,他就去了巴纳拉斯,在那儿,他学习了更多东方的身体技能。
“我学习如何全神贯注,几个月以后,我发现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还能降低心率,甚至你,华生,如果只做一般性的诊断,也可能认为我死了。”
“简直太神奇了!”我大声地说。
“是的,亲爱的医生,确实很神奇。我还学了一些别的技能,并大获成功,我竭尽全力,因为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那你是怎样学会这些技能的呢?”我问道。
“当然是靠勤奋,还有就是幸运地找到了好老师。我感兴趣的主要是实际运用,华生,这你知道。不管印度科学是建立在何种形而上的基础之上,我都不感兴趣。不过,学会一项技能,这会帮助我取得事业上的成功,于是我不知疲倦地学习。因此,华生,代表印度科学实用性的瑜珈对我非常有用:首先,是我刚才提到的假死的能力;其次,是更为高明的伪装术,随便化化妆、打扮打扮就能让人产生身体的幻觉。当然我学习的目的很简单——在印度生存,而且一旦回到英格兰,毫无疑问,我的那些死对头们迟早会把我置于死地,除非我更胜他们一筹。”
这个故事,福尔摩斯讲了很久,我十分着迷,也发现了一些他从不向我表露的兴趣。他刻苦地学习全神贯注之术,几个月后,他已经掌握了他所需要的这项技能,同时也感到参加一些英国人的社交活动会让自己精神振奋起来。他知道自己仍得高度警惕以免敌人发现他的行踪,所以决定去加尔各答,在英属印度的高级公寓里住上一阵子。这一次,他乔装改扮成一个印度商人,雇了一辆人力车去了摩格坞萨拉伊,在那儿他可以搭乘图番快车,一个晚上就能到印度的首都了。
“当人力车拉我进火车站时,我就感觉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很快我发现盯着我的是一个托钵僧,很面生,但他那双恶毒的眼睛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除了一块缠腰布,他全身赤裸,从头到脚都涂满了白灰。他的手脚都被绳子绑着,脖子上还套着一根铁链,将他的双手和双脚牢牢地拴在一起。看起来他似乎身有残疾,所以只能拖着脚步慢行,手指只能抓或握,除此以外,不能再有别的动作。突然,华生,好像完全是出于意志力,这个讨厌的家伙纵身一跃,跳到了我的人力车前。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扭曲变形的脸几乎碰到了我的脸,然后他大笑着跳开,三纵两纵就在人群中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我确信自己以前在恒河上见过这张脸,华生,这让我觉得糟糕透了。上了火车后,我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因为他的样子让我意识到,我在印度不会再有安宁了。”
现在,我简直对福尔摩斯的历险活动着了迷。我曾当过兵,以前在阿富汗服役多年,而且一直希望到那些英国管辖下的东方国家去看一看。
“关于加尔各答,我不想啰嗦太多,华生。我只想说一点,你只要能克服初到时对当地那种肮脏贫穷条件的厌恶感,习惯了潮湿的孟加拉气候,就会觉得加尔各答是个丰富多彩的大都会,但也充斥着非同寻常的犯罪和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