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像块展开的、上面有个洞的绷带,或者像港口里一块破碎的石块,上面有一根扭曲了的锌管突出来,除了那个得克萨斯人之外,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是软心肠。他是那天晚上被悄悄送进病房里来的,从第二天早晨他门看见他那一刻起,大家就厌恶地避开他。他们神情庄重地聚集在病房的另一角,用恶毒的话语和受到冒犯的口吻低声议论着他;他们反对硬把他这令人恐怖的模样塞到他们面前,怨恨他那极为醒目的模样,活生生地向他们提醒了那令人作呕的现实,他们都害怕同一件事情:他将开始呻吟。
“如果他真的开始呻吟,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那个打扮漂亮的、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年轻的战斗机飞行员可怜兮兮地哀叹道,“那意味着他晚上也要呻吟啦,因为他辨不出白天黑夜。”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一直躺在那儿,没有一点声音。他嘴巴上方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圆洞又深又黑,一点没露出嘴唇、牙齿、上腭或舌头的迹象。唯一走到足够近的地方去看他的人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得克萨斯人。他每天好几次走到离他比较近的地方,同他闲谈关于多给那些正派的人投票的事。他每次开始谈话都这么一成不变地先打招呼:“你说什么,伙计?感觉怎么样?”其他病人都穿着规定的栗色灯芯绒浴衣和敞开着的法兰绒睡衣,避开他俩呆在一旁,神情优郁地在猜想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儿,那纱布和石膏里面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跟你们说,他没问题。”每次结束他的社交访问之后,那个得克萨斯人总是这样鼓舞人心地向他们汇报。“他内部完全是个正常的家伙。只不过是他现在还有点儿怯生,有点儿不踏实,因为他不认识我们这儿的任何人,而且也不能说话。你们干吗不都走到他面前去介绍一下自己?他不会把你们吃掉的。”
“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些什么?”邓巴问道,“他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他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并不傻。他没什么问题。”
“他能听得见你说话吗?”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嘴巴上的那个洞有没有动过?”
“咳,这是个什么怪问题啊?”那个得克萨斯人不大自在地问道。
“如果那个洞根本不动,你怎么知道他在呼吸呢?”
“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的?”
“他脸上的绷带下有没有纱布块盖在眼睛上?”
“他有没有动过脚趾头或手指尖?”
那个得克萨斯人退却了,自己也越来越糊涂了。“好了,这是些什么怪问题啊。你们这些家伙肯定都疯了或傻了。你们为什么不走到他跟前和他认识一下?他真的是个挺好的家伙,我跟你们说。”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与其说是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说更像个已制成标本、消过毒的木乃伊。达克特护士和克拉默护士使他保持得干干净净。她们常用一只短柄小刷轻刷他的绷带,用肥皂水擦洗他手臂上、腿上、肩膀上、胸脯上和骨盆上的石膏。她们用装在一个圆听里的金属抛光剂,给一根从他的腹股沟处的石膏板上伸出来的暗淡的锌管涂上淡淡的一层光。她们还用湿抹布每天几次擦去两条细细的黑橡胶管上的灰尘。这两条管子从他身上一进一出,连着两只塞住的大口瓶,其中一只吊在他床旁边的一根柱子上,瓶中的药液通过他手臂上的绷带中的一个缝隙不断地滴进他的体内;另一只瓶则放在地板上几乎看不见的地方,通过那根从他腹股沟处伸出来的锌管把液体排掉。这两个年轻的护士一刻不停地擦着那两只玻璃瓶。她俩为自己所做的杂务活而感到自豪。在她们两人中,克拉默护士更为细心。她是位身材修长的姑娘,漂亮但不性感,长着一张健康却不迷人的脸庞。克拉默护士的鼻子娇小可爱,脸上的皮肤光泽耀人,透露出青春的气息,脸上星星点点地生着一些动人、然而却让约塞连讨厌的小雀斑。她被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深深打动了。她那双善良的、淡蓝色的、又大又圆的眼睛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涌出巨大的泪珠,那眼睛真让约塞连受不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面?”他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