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兰先生每天去看她两次,每次她都要问他说:
“我不久就可以看见我的珂赛特了吧?”
他老回答她说:
“也许就在明天早晨。她随时都可以到,我正等着她呢。”
于是那母亲的惨白面容也开朗了。
“呵!”她说,“我可就快乐了。”
我们刚才说过,她的病没有起色,并且她的状况仿佛一星期比一星期更沉重了。那一把雪是贴肉塞在她两块肩胛骨中间的,那样突然的一阵冷,立刻停止了她发汗的机能,因而几年以来潜伏在她体中的病,终于急剧恶化了。当时大家正开始采用劳安内克①杰出的指示,对肺病进行研究和治疗。医生听过芳汀的肺部以后,摇了摇头。
①劳安内克(LaeBnnec,1781—1826),法国医生,听诊方法的发明者。
马德兰先生问那医生:
“怎样?”
“她不是有个孩子想看看吗?”医生说。
“是的。”
“那么赶快接她来吧。”
马德兰先生吃了一惊。
芳汀问他说:
“医生说了什么话?”
马德兰先生勉强微笑着。
“他说快把您的孩子接来,您的身体就好了。”
“呵!”她回答说,“他说得对!但是那德纳第家有什么事要留住我的珂赛特呢?呵!她就会来的。现在我总算看见幸福的日子就在我眼前了。”
但是德纳第不肯“放走那孩子”,并且找了各种不成理由的借口。珂赛特有点不舒服,冬季不宜上路,并且在那地方还有一些零用债务急待了清,他正在收取发票等等。
“我可以派个人去接珂赛特,”马德兰伯伯说。“在必要时,我还可以自己去。”
他照着芳汀的口述,写了这样一封信,又叫她签了名: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来人。
一切零星债款,我负责偿还。
此颂大安。
芳汀
正在这关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枉费心机,想凿通人生旅途中的障碍,可是命中的厄运始终是要出现的。
二 “冉”怎样能变成“商”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正在他办公室里提前处理市府的几件紧急公事,以备随时去孟费郿。那时有人来传达,说侦察员沙威请见。马德兰先生听到那名字,不能不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自从发生警署里那件事后,沙威对他更加躲避得厉害,马德兰也再没有和他会面。
“请他进来。”他说。
沙威进来了。
马德兰先生正靠近壁炉坐着,手里拿着一支笔,眼睛望着一个卷宗,那里是一叠有关公路警察方面几件违警事件的案卷,他一面翻阅,一面批。他完全不理睬沙威。他不能制止自己不去想那可怜的芳汀,因此觉得对他不妨冷淡。
沙威向那背着他的市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市长先生不望他,仍旧批他的公事。
沙威在办公室里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不敢突破那时的寂静。
假使有个相面的人,熟悉沙威的性格,长期研究过这个为文明服务的野蛮人,这个由罗马人、斯巴达人、寺僧和小军官合成的怪物,这个言必有据的暗探,这个坚定不移的包打听,假使有个相面人,知道沙威对马德兰先生所怀的夙仇,知道他为了芳汀的事和市长发生过的争执,这时又来观察沙威,他心里一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凡是认识这个心地正直、爽朗、诚挚、耿介、严肃、凶猛的人的,都能一眼看出沙威刚从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里出来。沙威绝不能有点事藏在心里而不露在面上。他正象那种粗暴的人,可以突然改变主张。他的神情从来没有比当时那样更奇特的了。他走进门时,向马德兰先生鞠了个躬,目光里既没有夙仇,也没有怒容,也没有戒心,他在市长圈椅后面几步的地方停下来;现在他笔挺地立着,几乎是一种立正的姿势,态度粗野、单纯、冷淡,真是一个从不肯和颜悦色而始终能忍耐到底的人;他不说话也不动,在一种真诚的谦卑和安定的忍让里,静候市长先生乐意转过身来的时刻。他这时保持一种平和、庄重的样子,帽子拿在手里,眼睛望着地下,脸上的表情,有点象在长官面前的兵士,又有点象在法官面前的罪犯。别人以为他可能有的那一切情感和故态全不见了。在他那副坚硬简朴如花岗石的面孔上,只有一种沉郁的愁容。他整个的人所表现的是一种驯服、坚定、无可言喻的勇于受戮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