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悲剧中排除这种原始的万能的酒神成份,并且在非醉境的艺术、道德观和世界观上建立一种新的纯粹的因素:——这就是现在了如指掌地揭露在我们眼前的欧里庇德斯的倾向。
在晚年时代,欧里庇德斯自己,在一部神话剧中,向他同代人大力提出关于这种倾向的价值和意义的问题。酒神文化毕竟有没有存在的价值呢?是不是应该用暴力把它从希腊地土上连根拔除呢?诗人告诉我们:要是可能的话,当然要拔除;但是酒神太顽强了,他的最聪明的敌手,有如“酒神伴侣”一剧中的潘透斯,在无意中也着了他的迷,后来就在迷惑中奔赴自己的末运。老先知卡德谟斯(Kadmua)和提列西亚(Tiresia)的判断,也好象是这位老诗人的判断:即使最聪明的人的考虑,也不能推翻古老的民间传统,以及这种不断传播的酒神崇拜,其实对这样神奇的力量,最好是采用至少一些外交性的慎重措施,虽则酒神对如此冷淡的顶礼,往往有可能勃然大怒,结果会把这外交使节化为龙,正象剧中人卡德谟斯所遭遇的那样。这就是诗人告诉我们的话。他毕生在悠长的岁月里,以英勇的魄力反抗酒神,而到头来还是颂扬他的敌手,并且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事业之历程,正象一个眼花缭乱的人,只为了避开可怕的、再也不能忍受的眩晕,反而从高塔上失足堕地那样。这个悲剧“酒神伴侣”,就是对他的倾向的实行之一种抗议,可是呵,他的倾向业已付诸实行!惊人的事件发生了:当诗人要收回成命时,他的倾向已经取得胜利。酒神已经被斥逐出悲剧舞台,一种魔力,借欧里庇德斯为喉舌把他斥退了。因为,甚至欧里庇德斯,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过是一个伪装人物,通过他来发言的那位神,不是酒神,也不是梦神,而是一个崭新的灵物,名叫苏格拉底。这是一种新的对立。酒神倾向与苏格拉底倾向的对立,希腊悲剧艺术作品就在这一对立上碰得粉碎了。现在,欧里庇德斯妄想以他的后悔来安慰我们,他没有成功。堂皇的庙宇已成废墟,破坏者的悲叹对我们有甚么用处呢?即使他承认这间是最华丽的庙宇,又有甚么用处呢?即使世世代代的艺术批评把欧里庇德斯化为龙,以示惩罚,可是这样可怜的赔偿能使谁满意呢?
现在,让我们进一步考察这种苏格拉底倾向。欧里庇德斯就是以它为武器来斗争,而战胜埃斯库罗斯的悲剧的。
欧里庇德斯的计划,就其实施的最高理想来说,是把戏曲只放在非酒神倾向的基础上;那末,我们就要追问,其目的何在呢?试问,如果戏曲不是在酒神祭的神秘暮色时从音乐胎中诞生,此外还有甚么形式的戏曲呢?只有史诗剧了吧。但是,在史诗的梦境艺术领域里,悲剧的效果当然是达不到的。因为悲剧效果与史诗事迹的题材是不相配合的。真的,我可以说,歌德在他筹划的“瑙丝嘉雅”一剧中,就不可能把第五幕末场这牧歌人物的自杀写得富有悲剧效果。梦境史诗的表现能力,是非常伟大的,它可以凭借假象的快感和假象的救济,使得最可怕的事物在我们眼前化为幻境。但是史诗剧诗人,正如史诗朗诵者那样,就不能与诗中情景完全融合了;他始终抱着冷静的、无动于中的静观态度,冷眼旁观面前的景象。同样,史诗剧的演员归根结蒂还是一个朗诵者;内心梦境的情热尽在他的一切行动上,所以他并不全是一个演员。
那么,欧里庇德斯的戏曲对梦境戏曲的理想之关系是怎样呢?正如年青一辈的朗诵者对旧时代人严肃的朗诵者那样罢了。在柏拉图的“伊安篇”中,一个青年朗诵者讲及自己的心情:“当我讲到悲哀的事情,我满眶是热泪;当我讲到可惊可怖的事情,我毛骨悚然,心脏悸动。”在这里,我们再也见不到史诗对假象的神往,也见不到一个真正演员的无动于衷的冷静,这种演员达到最高演艺时,往往成为一种假象和假象的快感。欧里庇德斯属于那种心悸发耸的演员:他计划时是苏格拉底式的思想家;他实施时是动情的演员。不论在计划或实施,他也是一个纯粹艺术家。所以,欧里庇德斯的戏曲是又冷又热的东西,它既能冻结,也能燃烧;它不能达到梦境史诗的效果,但另一方面它尽可能去除醉境情绪的成份。所以,为了能够产生效果,它就必须使用一种新的刺激,那是都不在梦神型和酒神型这两种特殊艺术冲动的范围内的。这些新刺激就是以冷静的奇思代替梦境的静观,以如火的热情代替醉境的陶醉,况且这些思想和热情都是模仿得极其忠实,绝不是弥漫着艺术气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