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她坐在打开的窗前,刚刚看见教堂管事勒斯蒂布社瓦修剪黄杨,忽然就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时间是四月初,报春花已经开放;一阵暖洋洋的风卷过新翻土的花坛,花园也像女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迎接夏天的良辰美景。从花棚的栅栏向外一望,可以看见婉蜒曲折的河水在草原上漫游的行迹。暮霭穿过落了叶的杨树,使树的轮廓呈现出淡淡的紫色,仿佛在树枝上挂了一层朦胧的透明轻纱似的。远处有牲口在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它们的哞叫。晚钟一直在响,在空气中散发出哀而不怨的长叹。
听到漫长的叮当钟声,少妇的情思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她的青年时代,回忆起当年的寄宿生活。她想起了圣坛上的大蜡烛台,比摆满了鲜花的花瓶和圣龛的小圆柱都要高得多。她真想像从前一样,和修女们打成一片,排成长长的一行,看着白面纱中夹杂着一顶顶黑色的硬风帽,全都伏在跪凳上析祷。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一抬起头来,就看见淡蓝色的香烟缭绕着圣母慈祥的面容。想到这里,她的心有动于衷了;她觉得自己柔弱无力,无依无靠,就像一只小鸟身上的绒毛,在暴风雨中晕头转向;就是这样,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却已经走上了去教堂的路。她准备献身给宗教,不管哪种信仰都行,只要她能够把灵魂全部投进去,只要她能忘掉人间的烦恼。
她在广场上碰见勒斯帮布杜瓦回来;因为他为了充分利用一天的时间,宁愿打断工作,回头再做,所以他只在他方便的时候敲晚祷钟。再说,早点敲钟还可以提醒孩子们上教理课。
有几个孩子已经来了,在墓地的石板上玩弹子。另外几个骑在墙头,摆动两条腿,用木鞋弄断围墙和新坟之间的荨麻。这是唯一的有绿色植物的地方;别的地方都是石头,上面老是蒙着一层浮土,圣器室的扫帚也扫不干净。孩子们穿着软底鞋在石板上跑来跑去,仿佛这是特意为他们铺好的拼花地板,他们的叫声笑声,比叮当的钟声还响得多。粗粗的钟绳从高高的钟楼上吊下来,一头拖在地上,摆动得越来越少,钟声也就越来越小。几只燕子飞过,发出唧唧啁啁的叫声,用翅膀划破了长空,迅速地飞回滴水檐下黄色的燕子窝。教堂里首点了一些灯,这就是说,挂了一个玻璃盏,里面点着一根灯芯,从远处看,灯光好像一个白点,在灯油上摇曳不定。一道长长的阳光穿过教堂的中殿,使两边的侧道和四围的角落,显得更加阴沉。
“神甫在哪里?”包法利夫人问一个小孩子,他正在摇晃活动栅门上一根已经松了的栏杆。
“他就要来了,”他回答道。果然,教士住宅的门咯吱一响,布尼贤神甫出来了。
孩子们乱嘈嘈地挤进了教堂。
“这些小淘气!”教士嘀咕说,“总是这样!”
他一脚碰到一本破破烂烂的《教理回答入门》,就捡起来说:
“什么都不爱惜。”他一眼看见了包法利夫人,“对不起,”他说,“我没有认出来是你。”
他把《教理入门》塞进衣服口袋,就站住了,两个手指还在摆动圣器室沉重的钥匙。
夕阳的光辉照在他脸上,使他的毛料道袍显得颜色暗淡了,胳膊肘下面已经磨得发亮,下摆还脱了线。油污和烟熏的痕迹,一点接着一点。就像他宽阔的胸前那一排小纽扣在延长似的,离他的大翻领越远,污点也就越多;翻领之上,露出他红皮肤的皱折;皮肤上还星罗棋布地撒上了一些黄色斑点。直到灰色的胡子遮住了粗糙的皮肤,才看不见,他刚用过晚餐,呼气吸气声音都响。
“你身体好吗?”他接着问道。
“不好,”艾玛答道,“我很难受。”
“可不是!我也一样,”教士接着说。“这些日子天气一热,说也奇怪,人就软弱无力了,对不对?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生来就是受罪的,圣保罗不是说过吗?不过,包法利先生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