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更加发怒了:
“就是说,你是无法形容的猪猡!不,简直还不如猪猡!
老实说,是猪食料……”
“你干吗骂我?”雅科夫吃惊了。“男人都是一棵橡树上的果实,不用骂,骂,我也不会变好些……”这个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张着嘴听他说话;我觉得他心中有一种自己的坚固的生活知识。他对任何人都称“你”,对任何人都一样从毛茸茸的眉毛底下正面直视,无论是船长、食堂管事、头等舱的阔客,他都把他们同自己、水手、食堂的侍役、统舱客一样看待。
我常常看见他站在船长或机师长面前,把猩猩似的长胳臂叠在背后,默默地听着人家骂他偷懒,骂他打牌时不经意地赢了别人。看得出,任何斥骂,对他都显然毫无作用。人家吓唬他,说等船到下一个码头就要撵他上岸,他也毫不惊慌。
他有一种与人不同的地方,跟“好事情”先生一样。大概,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特点,而且也知道决不会得到别人的了解。
我从没瞧见他有过受委屈发闷的样子,也不记得他有过长时间的沉默。话声常常从他毛毵毵的口里流出来,甚至似乎不管他自己的意志,总是象一条无尽的泉流,滔滔不绝地流着。每当被人家骂了,或是听别人说得有趣,他的嘴唇便微微动着,好象在肚子里复念他所听见的话,或者轻轻继续说着他自己的话。他每天值完班,便从锅炉房爬上来,赤着脚,满身汗淋淋的,穿着油污汗湿的褂子,也不束带,袒开着毛毵毵的胸膛跑过来。一跑来,甲板上便充满他那平板单调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他的话跟雨点一样,到处乱洒。
“你好,老大娘!上哪儿去?是奇斯托波利吧?我知道,我在那里呆过,在一个有钱的鞑靼人家里当长工。那个鞑靼人叫乌桑古巴伊杜林,有三个老婆。他身体很结实,红红的脸。一个年轻的、很好玩的鞑靼农家女子,同我相好胡搞过……”他什么地方都到过,而且到处同女人胡搞。他好象一生从来没有受过委屈挨过骂,把所有的事,都泰然地、不怀恶意地倾筐倒箩地说出来。过了一分钟,在后艄什么地方,又听见他的话声。
“打牌的人最规矩,一打,三张牌,马上分输赢,真的!
打牌真有趣!坐着挣钱,简直是买卖人的勾当……”我听出,他不大用好、坏、糟糕那样的字眼,差不多总是说有趣、稀罕。在他看来,漂亮的女人是有趣的蝴蝶,好天气的日子是快慰的日子;他说得最多的是:“才不在乎呢!”
大家说他是懒鬼,但是我看他也跟大家一样,在地狱一样的热臭之中,站在炉口老实地干他的苦工。但是我记不起他跟别的司炉一样叫苦叫累。
有一天,一个年老的女客丢了钱包。这是一个晴朗静寂的傍晚,大家正心平气和地生活着。船主送了五卢布给那老婆子,许多乘客也给了一点。大家把钱交给老婆子时,她画了一个十字,弯腰向众人行礼,说:“老乡们——这里比我丢掉的多出了三卢布十戈比。”
有人快活地嚷道:
“老婆婆,都拿着吧,还说什么?三卢布不算多……”又有人入情入理地说:“钱跟人不同,多了不碍事……”雅科夫就走到老婆子面前,认真地请求:“把多的钱给我吧,我去打牌!”
大家以为司炉是开玩笑,都哄笑了,可是他却硬央求着窘迫的老婆子:“给我,老婆婆!你拿了有什么用?你明天就要进坟墓了……”大家骂他,把他赶开,他摇着头,不胜惊奇地对我说:“这班人真怪!别人的事要他们管什么?是那老婆婆自己说这钱是多余的呀!可是对于我,三卢布是可以痛快一下的……”他对于金钱,大概光是瞧瞧也快乐。他爱一边说话,一边拿着银币铜币往裤子上擦,擦得亮晶晶的,就用弯手指拿到长着翻鼻孔的脸跟前仔细瞧,眉毛索索地动。但他对于钱却不吝惜。
有一天,他要我跟他赌钱。我说我不会。
“你不会?”他奇怪了。“你怎么不会呢?亏你还识字!那我教你,我们赌着玩,赌糖……”他赢了我半磅方块白糖,一块一块地放进他毛茸茸的嘴里。后来见我已经会赌了,就说:“现在来赌真的钱!有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