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卢说好在他家门口等我。我去找他时,在路上遇见了勒格朗丹。我们家自从离开贡布雷后,一直和他没有来往。他现在已经两鬓苍苍,头发灰白,但神态依然年轻、天真。他停下了脚步。
“啊!是您,”他对我说,“好漂亮!喔,穿着礼服哪!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才不愿意穿这种礼服呢。不错,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时髦人物了,拜访的任务繁重呵!如果象我这样,只是随便到一个坟墩前去做个梦,这条大花领结和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钦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贵族同流合污,背弃了您的灵魂,我是多么遗憾啊。那些沙龙的气氛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作呕,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呆一刻钟,都会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谴责。我看得出来,您同那些‘消遥自在的人’过从甚密,来往于贵族府邸之间。这就是当今资产阶级的恶习。啊,贵族!恐怖时代①犯了大错误,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贵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阴险毒辣的恶棍。好吧,可怜的孩子,只要您觉得愉快,您就去吧!当您在哪家沙龙参加下午fiveo’clock②茶会时,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独自一人,呆在某个郊区,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罗兰色的天空。事实上,我几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这里有一种流落他乡之感,万有引力必须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个天体上去。我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再见了,不要误解维福纳河农民——也是多瑙河农民——传统的坦率性格。为了向您证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说寄给您一本。但您是不会喜欢的。您会认为我这部小说还不够腐败,不够世纪末的气味,它太坦率,太诚实。您需要贝戈特,这您供认不讳。象您这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需要用堕落的文学来满足您麻木的味觉。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当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费心血写那些书,我那一套现在不吃香了。再说,人民大众的生活在您乐于交往的赶时髦的年轻女人眼里还不够高雅,不会引起她们的兴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导:‘干吧,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别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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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杀贵族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英语,即:五点钟。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间充当调解人。那座架在堆积着封建社会的废墟、长满了黄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间的小木桥把我们——我和勒格朗丹——连接在一起,就象把维福纳河两岸连接在一起一样。
春天已降临巴黎,可是林荫道上的树木才刚刚绽出新芽。当环城火车载着我们——我和圣卢——离开巴黎,停在圣卢情妇居住的那个郊区的村庄时,我们却惊叹地看到一棵棵果树都挂满了白花,犹如临时搭成的白色大祭坛,装饰着一个个花园。这里象是有隆重的节日似的,人们在固定的时节,从老远赶来欣赏这奇特而富有诗意的、短暂的地方节日。但这一次节日却是大自然的馈赠。樱桃树开满了白花,就好像穿着白色的紧身裙,夹杂在那些既没开花也没长叶的光秃秃的树木中间,在这仍然透着凛冽寒气的晴天,远远望去,会以为望见了一片片白雪,别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独灌木丛后还残留着白雪。高大的梨树环绕着一座座房屋和一个个普通院子,梨树的白花开满枝头,形成了更加广阔、更加单一、更加夺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同时举行第一次领圣体仪式。
在巴黎郊区的这些村庄,各家门口都保留着十七或十八世纪的花园。这些花园原本是皇亲国戚的管家和宠妾们的“游乐园”。园艺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园种上了果树(也许仅仅保留了那个时代的大果园的布局)。梨树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见过的梨树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间隔着低矮的围墙,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边形。太阳在四边形的四条边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线,使这些没有屋顶的露天房间看上去就象在希腊克里特岛可能见到的太阳一样;阳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台地上,犹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戏,使这里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绒绒的白花,而泡沫四溅的白花在蔚蓝的树木织成的透光的栅栏中闪闪发光。看到这番景致,人们又会感到这些露天房间很象一个个养鱼池,又象海上围起来的一块块捕鱼区或牡蛎养殖场。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烂烂。金黄色的砖墙,门前有三棵梨树,充当夺彩竿①和旗杆。树上仿佛装饰着优美的白缎子,好象在庆祝当地的一个节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