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朗读时固然常常不忠实于原文,可是她朗诵起来也着实令人钦佩。凡读到感情真挚处,她不仅尊重原意,而且语气朴实,声音优雅而甜润。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说什么艺术品)引起她类似的爱怜或钦佩,她也能从自己的声音、举止和言谈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东西,做到恭谦待人:为了不使曾经遭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勾起往日的旧恨,她避开活泼的词锋;为了不使老人联想到自己已届风烛残年,她不提节日和生日;为了不使年壮气盛的学者感到兴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妈妈的话题。她如此恭谦大度,实在令人感动。同样,我的母亲读乔治桑的散文,还能读出字里行间所要求的种种自然而然的温情和豁达亲切的意蕴。乔治桑笔下充满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诲早已使妈妈学会把这两种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后来我才让妈妈明白它们在文学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读时细心地从声音中排除掉一切狭隘情绪和矫揉造作的腔调,以免妨碍感情的洪流涌进字里行间。乔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专为妈妈的声音而写的,甚至可以说完全同妈妈心心相印。为了恰如其分,妈妈找到了一种由衷的、先于文字而存在的语气;由它带出行文,而句子本身并不能带出语气;多亏这种语调,她在朗读中才使得动词时态的生硬得到减弱,使得未完成过去时和简单过去时在善中有柔、柔中含忧,并引导结束的上一句向开始的下一句过渡;这种过渡,有时急急匆匆,有时却放慢节律,使数量不等的音节服从统一的节奏,给平淡无奇的行文注入持续连贯、情真意切的生气。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妈妈伴我过夜的温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在夜间如此凄凉的时刻有妈妈在房中相伴;这种心愿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对立了,简直是南辕北辙,所以那天夜间我暂得的满足不过是勉强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恼照常还会出现,而妈妈却不会再留在这里。但是只要我的焦虑一时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虑为何物了;况且明晚毕竟还远,我心中盘算:到时候再想办法,时间并不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神通,因为事情毕竟不由我的愿望决定;只是现在事情还没有落到我的头上,这就更使我觉得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每当我半夜梦中回忆及贡布雷的时候,就只看到这么一块光明,孤零零地显现在茫茫黑暗之中,象腾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一角的电光,其余部分都沉没在黑夜里。这块光明上尖下宽:下面是小客厅、餐厅、花园中幽暗小径的开头一截(无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祸首斯万先生要从那面走来)和门厅(我要由此而踏上楼梯的第一级),而攀登起来令我心碎的楼梯则构成这个不规则棱锥体的非常狭窄的锥干;顶部是我的卧室、卧室外的过道、过道口的玻璃门,我的母亲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总之,老在晚上那个钟点见到、同周围事物完全隔绝、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显现的,就是这么一幕简而又简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剧本的开头为供外省演出参考而作的布景提示),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戏,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贡布雷只有楼上楼下,由一部小小的楼梯连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点钟这一个时辰。说实话,倘若有人盘问我,我或许会说贡布雷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时辰。但,那将是我有意追忆,动脑筋才想到的一鳞半爪;而有意追忆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历历在目的往事,反正我决不会自愿地去回想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早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