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小群少女与我交换的话语没有什么趣味,话也很少,从我这方面又被长时间的沉默所打断。这并不妨碍她们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倾听她们讲话,正如我无比快乐地凝望她们,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一样。我怀着极大的乐趣听着她们叽叽喳喳。钟情能帮助人分辨、区别。在一片树林里,鸟类爱好者立刻分辨得出每一种鸟特有的啼啭,一个平常人则混淆不清。喜爱少女者知道人的嗓音比那还要变化多端。每一种嗓音拥有的音符,都比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还多。每种嗓音对这些音符的组合方式又和人的个性变化无穷一样无穷无尽。与其中一位女友谈天时,我发现,表现她的个性而独有的那幅原画,既通过她嗓音的抑扬顿挫也通过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画出来,暴虐地强加于我。我发现这是两出戏,每一出在自己的范畴内,表现同一奇异的现实。
肯定,嗓音的曲线与面部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固定。嗓音还要变,面庞也要变。正如婴儿有一种唾液腺,分泌的液体帮助他们消化牛奶,而长成大人以后这个唾液腺就再也不存在了一样,在这些少女的吱吱喳喳鸣叫声中,也有长成成年妇女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的音符。这些少女用双唇,怀着贝里尼①音乐小天使②的认真和热情弹奏着这件更为丰富多彩的乐器,这种认真与热情也是青春特有的采地。这热情自信的音色赋予最简单的事情以动人的魅力。无论是阿尔贝蒂娜以权威的口气道出一些俏皮话,还是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年纪最小的少女无比钦佩地听着,直到最后就像要打喷嚏怎么也忍不住一样狂笑起来;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比她们所作的游戏更孩子气,是稚气十足的一本正经。在古代,诗歌与音乐分别还不大时,是以不同的声调来吟诵诗篇的。她们的话语铿锵有声,有如古代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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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让蒂贝里尼(1429—1507)。
②此处普氏指的是威尼斯圣玛丽亚教堂中围绕在圣母及圣婴身旁的那些音乐小天使。
尽管如此,这些少女的嗓音已经明确表现出这些小小的人儿每个人对生活的主见。这些主见是那样具有个人色彩,我们如果说这个“她把什么都当玩笑”,说那个“她从肯定到肯定”,说第三个人“她总是停在充满期待的犹豫之中”,都是用词太泛。以后,这些少女会失去这种嗓音。我们面孔上的线条差不多只是由于习惯而形成的、最后不再变化的动作而已。造物主,如同庞培的灾难,仙女变形一般,将我们固定在习惯性的动作上。同样,我们语调的抑扬顿挫包含着我们的人生哲学,是人对事物随时之思考。
当然,这些线条不仅仅属于这些少女。这些线条是他们父母的。个性沉浸在比本人更普遍的事物之中。在这一点上,父母所提供的,不仅是面部线条和嗓音特点这些习惯性动作,还有某些谈话姿态,某些惯用语句。这些东西几乎与声调一样自己意识不到,几乎与声调一样深刻,也和声调一样,标志着对生活的一种观点。对这些少女来说,在她们达到某种年龄以前,有些词语,她们的父母还没有交给她们,这是真的。一般来说,要待到她们长成成年妇女之后,才会完全交给她们。那些词语现在还储存着。例如,如果谈到埃尔斯蒂尔一位朋友的画,长发还披在身后的安德烈,就还不能使用她母亲和她已成婚的姐姐常用的那种语汇:“那个男子似乎很迷人。”但是,待到准许去王宫时,这样的时刻就到来了。阿尔贝蒂娜自从第一次领圣体以来,已经像她姑母的一位女友那样常常说“我会觉得那相当可怕”这句话了。人们还送给她一个习惯,那就是将别人对她说的话再重复一遍,以便显出很感兴趣并且极力形成有个人特色的看法的模样。如果有人说某一画家的画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要说:
“啊?!他的画好?啊?!他的房子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