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德夏吕斯先生的面庞与许多美男子的面庞会十分相像。圣卢后来与我谈起其他的盖尔芒特家人时,对我说:“当然,我舅舅巴拉麦德那种从头到脚、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爷派头,家族派头,他们是没有的!”他这么说也就肯定了,贵族的家族派头和贵族特点,毫无神秘和新鲜之处,而是由这些成分组成的。我能够毫无困难地分辨出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么特别感想,我应该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灭了。
但是这张面孔,薄薄的一层粉赋予它舞台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吕斯先生将其表情封闭得再严实也没有用。双眼好比一条缝隙,好比一处枪眼,只有这个他无法堵上。别人从与他所占据的不同角度出发,通过这条缝隙和这处枪眼,感到骤然被某种内部装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看来这内部装置丝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对于虽然并非这装置的绝对主人却自身携带着它的那个人也是如此。他本人处于不稳定平衡状态,随时有垮台的危险。这双眼睛的表情谨慎而又时刻惴惴不安,带着全部倦意,对面部造成的后果,便是眼睛周围形成一个下缘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论组合、修饰得如何好,都会使你想到这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人,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身处险境的化装,或者根本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而只是一个危险而又悲剧性的人物。当我上午在游乐场附近见到德夏吕斯先生时,对我来说,一桩秘密已将他的目光变成了谜,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没有这种秘密的。我真想渗透这桩秘密。但是依我现在所知的他的亲属关系,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是偷儿的目光;依我所听到的他之谈话,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是疯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对我那样冷淡,而对我外祖母那样和蔼可亲,大概并非来自个人的好恶,而是一般说来,他对女人怀着多少好意,谈论女人的缺点时一般也带着极大的宽容,他对男人,尤其是年轻人,就怀着多大的深仇大恨,这种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厌恶女人的男人对女性的仇恨,他们家族中抑或圣卢的亲密好友中有两、三个小白脸,圣卢偶然提到他们的名字时,德夏吕斯先生便说道:
“这些坏蛋!”表情凶猛,与他惯常的冷淡形成鲜明对照。我明白了,他特别谴责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们太女人腔。
“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妈妈!”他常常怀着轻蔑说。
但是与他希望的一个男子应该过的日子相比,还有什么样的生活不会显得女人气呢?他一向认为这种生活劲头不足,男子气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几小时之后,身上热呼呼地便跳进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个男子戴戒指。
但这种对大丈夫气概的固有之见并不妨碍他具有非常细腻敏感的长处。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请他给我外祖母描写一个德维尼夫人住过的一座城堡,同时加上一句话,说与那个令人厌烦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离,塞维尼夫人那么伤心,她本人觉得这无非是文学上的夸张而已。
“相反,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真实的了,”他回答道,“再说,那个时代,这种情感人们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笔下莫诺莫塔帕的居民梦中看见自己的朋友有些悲伤,便奔至他的家中。一只鸽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只鸽子不在自己身边①。婶婶,您大概会觉得这也和塞维尼夫人迫不及待要与她女儿单独相聚一样是夸张吧!她离开自己女儿时,说的那些话多好啊!——‘这次分别使我内心痛苦,我像肉体痛苦一样感觉到它。在分别中,人们对时间很大方,人们在渴望的时间中前进。’”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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