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正有许多话要问您呢,”我对她说,“我觉得今天这个日子对我们的友情有重要的意义,可您刚一到就要走了!
明天想法子早点来,好让我跟您说说。”
她脸上容光焕发,高兴得跳起来答道:
“朋友,明天您可别指望了,我来不了!下午有午茶会;后天也来不了,我要上一个朋友家窗口去看狄奥多西国王驾到的行列,好看着呢;后天要去看《米歇尔斯特罗戈夫》①,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跟年假了。可能家里要把我带到南方去,那可就太棒了!只不过要是上南方去,我就要少得到一棵圣诞树;反正即使我呆在巴黎,我也不到这儿来了,我要跟妈妈串门去。再见了,爸爸在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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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歇尔斯特罗戈夫》是根据儒勒凡尔纳同名惊险小说改编的剧本。
我跟弗朗索瓦丝从夕阳依然斜照的街道回家,然而却象是在一个欢庆活动已经结束了的夜晚似的。我都迈不开双腿了。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弗朗索瓦丝说,“今年天时不正,这个冬天太暖和。唉!上帝哪!到处都是闹病的穷人,简直是连天上也都乱了套。”
我强压哽咽,在心里反复琢磨刚才希尔贝特兴高采烈地所说她好些日子来不了香榭丽舍那番话。然而只要当我一想到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魅力充满我的心房;还有在跟希尔贝特的关系当中,由于我心头有这样一份创痛,我是不可避免地占有一个特殊的,也是唯一的地位(尽管是令人痛苦的),这地位跟那份魅力相结合,就在希尔贝特那份冷淡之中添上点罗曼蒂克的色彩,而在我的泪中也就出现了一丝微笑——这该是一个吻的怯生生的雏形吧。等到邮差送信的时刻到来时,这晚我跟每天晚上一样心想:“我就要收到希尔贝特的信了,她会告诉我,她从来没有中止对我的爱,她会向我解释是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她才不得不直到此刻还把她对我的爱隐藏在心,装出为不能见着我而高兴,会向我解释是为了什么她才只扮演一个普通伙伴的角色的。”
每天晚上我都乐于想象这样一封来信,我在心里默读,每一句话都背得出来。突然间,我怔住了。我明白,如果我接到希尔贝特的信的话,那决不会是这样一封,因为这封是我自己编出来的。从此以后,我就竭力不去想我希望她给我写的那些字眼,生怕老是这么念叨,结果恰恰把这些最弥足珍贵,最最盼望的词语从可能实现的领域中排除出去。即使出之于极不可能的巧合,希尔贝特写给我的信果然正好就象我自己编造的那样,能从中看出是我的作品,那我得到的将是收到一件出之我手的东西的印象,就不是什么真实的、新的、与我的主观思想无关、跟我的意志无涉、真正是由爱情产生的东西了。
此刻我在重读一页,虽不是希尔贝特写给我的,却至少得自她手,那是贝戈特所写关于启发拉辛的古老神话之美的那一页,这本书一直跟那颗玛瑙球一样,摆在我手头。我的朋友为我搜求这部书,我很受感动;每一个人都要找出他的激情之所以产生的理由,直至认为在他所爱的对象身上具有在文学作品或者谈话中所说的那些值得人们爱的品质,同时通过模仿,把他所爱的对象身上的品质跟这些品质等同起来,使之成为他之所以有那份爱情的新的理由,尽管这些品质可能跟他不依赖他人教导而主动追求时所要求的品质截然相反,这就跟当年的斯万对奥黛特之美的美学性质一样。我呢,早在贡布雷时就爱上了希尔贝特,那时因为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希望自己能够投身进去,化入其中,把我那份自己已经感到毫不足道的生活舍弃,现在我则想,在我自己这个已经太熟悉,太不足道的生活当中,希尔贝特有朝一日可以来充当一个谦卑的仆人,成为我得心应手的助手,晚上可以帮我工作,看看我写的小册子里有没有错误,这该有无比的好处。至于贝戈特这位无比睿智,几乎超凡入圣的长者,我本是由于他才在认识希尔贝特以前就爱上她的,现在却是由于希尔贝特的缘故我才爱他本人。我以无比的乐趣读他所写的关于拉辛的篇页,我也以同样的乐趣瞧着她在把这本书送给我时那盖有白蜡印记,系有淡紫色丝带的包装纸。我吻看玛瑙球,这是我的朋友的心的最优秀的部分,是毫不轻浮十分忠贞的部分,同时虽然带有希尔贝特的生活中的神秘魅力,却一直呆在我的卧室里,与我同床而卧。但这块宝石之美,还有我乐于与之跟对希尔贝特的爱相连系的贝戈特作品之美,在我仿佛觉得希尔贝特对我的爱已经几乎化为乌有的此时此刻,这两种美却给它以凝聚之力,我发现这两种美比那份爱情出现得还早,跟这份爱情毫无相似之处,它们的内容取决于希尔贝特认识我以前早就存在的那份天才,取决于那些矿物学的规律,如果希尔贝特不曾爱我,这本书,这块石头也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因此在这两者中间没有什么会给我带来任何幸福的信息。而我对希尔贝特的爱天天都在等待着第二天会得到希尔贝特的表白,每天晚上都把我在白天胡乱干的活计拆掉,而与此同时,在我心中暗处也有一个不相识的女工却不愿把我拆下的线扔掉,还要把它整理起来,全然无意取悦于我,也不为我的幸福着想,跟她干别的活时完全背其道而行之。这个不相识的女工对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毫不感兴趣,也不首先就肯定我在被她爱着,却把希尔贝特做过的我认为无法解释的行动和已经得到我原谅了的她的过失都汇集起来。这样一来,两者就都具有了一定的意义。这样一种新的想法仿佛表明,当我看到希尔贝特不上香榭丽舍,而去看什么日场演出,或者跟她的家庭女教师去买什么东西,准备出门去度新年假期的时候,我就不该说她是什么轻浮或者是什么老实听话了。如果她爱我的话,她就既不会那么轻浮,也不会那么老实听话,而当她不得不听别人话的时候,那么在我见不着她的那些日子里,她心中应该同我一样地感到失望。这样一种新的想法还说明,既然我爱希尔贝特,我就应该懂得什么叫爱;这新的想法促使我注意到我老在想要在她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价,因此力图说服母亲为弗朗索瓦丝买一件雨衣和一顶带蓝翎毛的帽子,或者别再让叫我害臊的这个女仆陪着上香榭丽舍(妈妈说我对弗朗索瓦丝不公道,说她是对我们家忠心耿耿的好人);这新的想法也促使我注意到,见到希尔贝特这个唯一的愿望使得我早在她走以前几个月就一心只想打听她什么时候离开巴黎,又上哪儿去,觉得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么世上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也只能算是一个隐遁之所,而只要能在香榭丽舍见到她,那我就愿意一辈子呆在巴黎;很清楚,我这个担心和愿望在希尔贝特的行动中是找不出来的。恰恰相反,她很喜欢她那家庭女教师,从来也不为我对这有什么看法而操心。她觉得,如果是为了陪小姐去买东西而不到香榭丽舍来,那是很自然的,而要是为了陪她母亲出去而不来,那更是惬意了。即使她同意我在同一地点和她度假,那么要选定这个地点,她至少得尊重她父母的意见,得考虑到她同我说过的那种种游乐,而决不会上我家里有意把我送去的那个地方。当她有几次对我说,她更喜欢另一个男朋友,或者她已经不象头天那么喜欢我,因为我粗心大意而叫她在游戏时输了一盘时,我就向她道歉,问她该怎么办才能重得她往日的欢心,使她喜欢我有过于任何别人;我希望她对我说她喜欢我本来就有过于别人;我恳求她说这句话,仿佛她可以随她高兴或者随我高兴,仅仅凭她根据我的行为是好是坏而说出来的几句话,就能随意变动她对我的感情似的。难道我那时不知道,我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既不取决于她的行为,也不取决于我的意志吗?
在我心中暗处的那位不相识的女工所建立起来的新秩序还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希望迄今为止伤了我们心的某个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真心,那么它们就会射出一道我们的意愿无法熄灭的光芒,我们应该通过这道光芒,而不是通过我们自己的意愿去看看他明天的所作所为又将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