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儒尔—路易马夏(1839——1900):法国画家。
斯万说他还没看过这幅肖像,戈达尔夫人担心逼他这么坦白承认,会把他刺痛了,赶紧说:
“啊!很好,很好,至少您是坦白承认了,您并不因为没有看过马夏这幅肖像就感到丢脸。我觉得您这就很好。我呢,我倒是看了,真是见仁见智,有人说它有点过分精雕细刻,象是打成泡沫状的掼奶油,我呢,我觉得那幅肖像真是件理想的作品。当然,她跟咱们那位朋友比施画的蓝颜色、黄颜色的女人不一样。可我得向您坦白承认——您可能认为我是个老古板,可我是心口如一——比施的画我可并不懂。老天哪!他给我丈夫画的肖像的优点我不是不知道,那幅画画得没有他平常画得那么怪,可他居然把我丈夫的胡子画成蓝的!可马夏呢!我这会儿上我一个朋友家去,他是我丈夫的一个同行(能跟您同路真是莫大的荣幸),她的丈夫已经答应她了,如果他给选进了法兰西学院,就请马夏给她画像。当然,这是一个美妙的梦想!我还有一个朋友,说她更喜欢勒卢瓦①。我是个门外汉,也许勒卢瓦的学问比马夏更大。不过我觉得一幅肖像画的首要条件,特别是当它值一万法郎的时候,是要画得象,象得叫人看了舒服。”
--------
①莫理斯勒卢瓦:法国画家。
这些话无非都是帽子上羽毛的高度,名片夹上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洗染店用墨水在白手套上写的号码,还有在斯万跟前不便谈维尔迪兰夫妇这些情况下启发她说的,说完以后,眼看离波拿巴特街角还远,车夫一时还停不了车,她的心又启发她讲了另外一些话。
“我们在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旅行的时候,先生您的耳朵该是一直热着的吧?”她对他说,“我们一直念叨着您来着。”
斯万感到异常意外,他原以为在维尔迪兰夫妇面前是没有人会提他的名字的。
“而且,”戈达尔夫人接着说,“有德克雷西夫人在场,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了。只要奥黛特在,她就不能不时时地讲起您。当然不是讲您的坏话。怎么!您不信?”看到斯万面露怀疑之色,她找补了那么一句。
她深信自己是一片真诚,对所用的字眼也并没有添加任何不好的意思,只是跟大伙一样,把它用来表示把朋友们联系起来的那种感情而已。
“她可是爱您爱得很深呢!啊!当着她面谁也不能讲您的坏话,要不然的话,那可有你好看的!随便谈到什么,就说是看到一幅画吧,她就说:‘啊!要是他在的话,他就会告诉你们那是真的还是赝品。在这方面他是谁也比不上的。’她时时都在问:‘他这会儿在干什么?但愿他能下功夫干点活!这么有天赋的汉子,可那么懒,真是可惜!(您该不见怪吧?)我这会儿就看见他在我眼前,他在惦记着咱们,在琢磨咱们到了什么地方。’我当时就觉得她那话讲得好极了,原来维尔迪兰先生问她:‘您离他有几千里,您怎么能看到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只听得奥黛特说道:‘情人眼里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我起誓,我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讨好您,您这位朋友可是不可多得的真正的朋友。而且我还要跟您说,如果您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你可是天下唯一的一个了。维尔迪兰夫人在最后一天都对我说(您知道,别离前夕聊起来总是更随便的):‘我并不是说奥黛特不爱我们,不过我们跟她说的话跟斯万先生说的相比就没有什么分量了。’啊!好家伙,车夫把车停住了,聊着聊着我都差点儿要错过波拿巴特街了……劳您驾告诉我,我帽子上的羽毛正不正?”
戈达尔夫人从她的手笼里把她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抽了出来,伸向斯万,从那手中,除了那张转车车票外,还有一股高级生活的气派,跟洗染房的香味一起洋溢在车厢之中。斯万感到他心中充满了对她的亲切之感,同样也有对维尔迪兰夫人的亲切之感(也差不多同样有对奥黛特的,因为现在他对她的感情中不再掺杂痛苦的感觉,几乎就只是爱情了),这时他站在马车车厢外的平台上以充满柔情的目光看着戈达尔夫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波拿巴特街上,帽子上羽毛高耸,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提着晴雨两用伞和露出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的名片夹,走路时把个手笼在身前一摇一晃。
戈达尔夫人真是比她丈夫还要高明的医疗专家,为了跟斯万心中对奥黛特存有的病态的情感相抗衡,她在它们之上嫁接了另外一些情感,那是感激和友好的正常的情感,是使得斯万心目中的奥黛特更富有人情味,与其他妇女更加相似的情感(其他妇女也是能启发他这样的情感的);这些情感促使他心目中奥黛特的形象起了根本的变化,恢复成为曾经被他平平稳稳地爱着的那个奥黛特;她有天晚上在画家家中的宴会之后带他跟福什维尔一起去喝一杯橙汁,他当时不是也预见到在她身边生活是能够幸福的吗?
从前他也常不寒而栗地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许会不爱奥黛特,他暗暗自许应该警惕,一当感到他对奥黛特的爱要离他而去时,就要把它紧紧抓住,拽将回来。可随着他爱情的衰退,保持爱情的愿望也随之衰退了。人是不能改变的,也就是说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而继续听从不复存在的那一个人的情感。有时他在报上见到被他怀疑曾经当过奥黛特情人的人的名字,这也会使他的醋意油然而生,不过这种醋意并不强烈,但表明他还没有完全摆脱他曾感到如此痛苦,也是他享到如此欢乐的时期,也表明人生路程上的一些偶然因素还可能使他悄悄地、远远地看到那个时期的优美之处;这醋意带给他的毋宁是一种可喜的激动,就象一个闷闷不乐的巴黎人离开威尼斯要回法国去,最后一只蚊子提醒他意大利跟夏天离他都还并不太远一样。而更多的时候,他正要与之告别的这段不寻常的岁月,当他作出努力,纵使不能继续滞留,至少在他还有可能的时候留下一个清楚的景象时,他却发现为时已经太晚了;他也想跟再看一眼行将消失的景象那样再看一眼他刚告别的这段恋情,可是一身而任两人,为已经不再具有的情感得出一个真实的景象却是如此困难,结果要不了多久脑子里就一片漆黑,眼睛也一无所见,他只好不再去看,摘下夹鼻眼镜,擦擦镜片;他心想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过一会儿也不为迟,这就没精打采地缩在角落里,跟那位昏昏欲睡的旅客一样,他正拉下帽子盖住眼睛,想在他感觉到正在越来越快地把他带离他曾长时间生活过的国家的这个车厢里睡上一觉,而他却曾默默许愿不让它在未曾最后道别以前就飞逝而过的。就跟那位直到进了法国国境才醒的旅客一样,当斯万偶然在身边找到福什维尔曾是奥黛特的情人的证据时,他发现自己毫不感到痛苦,他的爱情现在已经离他而去了,只是为它永远离开他时没有跟他打个招呼而感到遗憾。在首次吻奥黛特以前,他曾力图把她长久以来留给他的形象赶在这一吻的回忆日后使它变样之前铭记心中,同样,他也曾希望,能趁她还在,至少是在精神上能跟激起他的爱情、燃起他的妒火、给他带来痛苦、从此也将永不再见的奥黛特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