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她一起登上她的马车,让他自己的车子跟在后面。
她手上拿着一束卡特来兰,斯万透过她的花边头巾,看见她头发上也有同样的兰花系在用天鹅的羽毛制成的羽饰上。她在披巾下穿的是一件黑丝绒的袍子,下摆张成三角形,露出白罗缎的衬裙,在袒胸的上衣口有一块也是白罗缎的插绣,上面也插了几朵卡特来兰。她刚从跟斯万的不期而遇的惊讶中恢复过来,马就踢到了什么障碍物,闪向一旁。他们两人都给震得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她一声尖叫,吓得心突突地跳,连气也喘不过来。
“没有什么,”他对她说,“别害怕。”
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又说:
“千万别说话,只消用手势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免得您喘得更厉害。您上衣口上的花给震歪了,我来给您扶一扶正,您该不介意吧?我怕您的花会掉出来,我想把它插牢一点儿。”
她从来没有见到男人对她这么彬彬有礼过,微笑着答道:
“不,哪儿会啊,我怎么能介意呢?”
他却为她的回答而显得很难为情,这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刚才提出了一个借口却又装得十分诚恳,甚至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确是诚恳而难为情吧。他叫道:
“啊!不,不,千万别说话,您会喘得更厉害的,您只消做个手势就行了,我会明白您的意思的。您果然不介意?您看,您身上有一丁点儿……我想是一丁点儿花粉;您同意我用手把它掸掉吗?我不会使很大劲的,我把您弄痛了吗?也许我把您弄痒痒了?我并不想碰袍子的丝绒,免得把它弄皱了。不过您看,这些花实在应该固定一下,要不然就要掉出来了;我这就把它们插进去一点……您说实话,我还不至于招您讨厌吧!我想闻一闻,看看花的香气是不是全都跑了。什么味儿也闻不见。跟我说实话吧。”
她微笑着耸耸肩膀,仿佛是说:“您真傻,您明明知道我很高兴。”
他用另一只手沿着奥黛特的面颊轻轻地抚摸;她睁眼注视着他,带着佛罗伦萨那位大师所画的女人(他觉得她跟她们是相象的)那种含情脉脉而庄重的神情;她那两只跟画上的女人们相象的明亮秀气的大眼睛仿佛要跟两颗泪珠那样夺眶而出。她粉颈低垂,就跟异教画和基督教画中所有的女子一样。她这时的姿态当然是她惯常的姿态,但她也深深知道这个姿态是适合于当时的场合的,而她也注意着别忘了摆出这样一副姿态;她似乎需要竭尽全力来保持面部的位置,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它吸引到斯万那边去。当她不由自主地把她的脸迎向斯万的双唇时,斯万用双手把它捧住,保持一段距离。他要让奥黛特有时间来回味一下她久已追求的梦想,来亲眼看到它的实现,就好象人们邀请受奖的孩子的母亲亲眼看看她钟爱的孩子的成就似的。也许斯万自己还有意要好好最后一次凝视一下他迄今还没有占有,甚至还没有吻过的奥黛特的脸,就好象是一个人在离别一个地方时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要永远离开的那个景色一样。
不过他在她跟前依然还是如此腼腆,以至在那晚以为她摆弄卡特来兰花开始,以占有她的身体告终之后,往后那几天,他还是使用同一个借口,这也许是因为他怕冒犯她,也许是因为怕露出撒谎的马脚,也许是因为缺乏提出比这更高的要求的勇气(其实他是可以再次提出的,因为奥黛特第一次并没有感到不快)。如果她上衣胸口戴着卡特来兰花,他就说:“今晚真不幸,您的卡特来兰花用不着重新摆弄,不象那晚那样乱,然而这一朵仿佛不太正。我倒想闻闻它们是不是特别的香。”要是她没有戴花呢;他就说:“哦!今晚没有卡特来兰花,没法子摆弄了。”就这样,在一段时间内,头一晚那个程序就一直没有变动,总是以用手指和嘴唇轻轻抚弄奥黛特的胸口开始,每次的接吻和拥抱也总是以这样的抚弄为先导;很久以后,当摆弄卡特来兰花(或者类似的礼节)早已过了时,“摆弄卡特来兰”这个暗喻却成了他们习惯性地用来代表肉体的占有这种行为(其实也无所谓占有不占有了)的普通词语,长期留在他们的言语之中,来纪念那个早已被遗忘了的习俗。也许用这种特殊的说法来表达“性关系”,其意义跟它的各种同义词不完全一样。我们尽可以对女人已经感到厌倦,尽可以把跟各种不同类型的女人的交欢看成是并没有什么两样,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如果那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到手——或者我们认为不是那么容易到手——以至我们必须在与她的交往中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就象斯万第一次通过摆弄卡特来兰那样,那么这种交欢就会变成一种新鲜的乐趣。斯万那晚急切地盼望着的(他心想如果奥黛特中了他的计,那她是猜不出来的),正是从卡特来兰的宽大的浅紫色花瓣中能结出占有这个女人之果;他那晚感到,而奥黛特也许只是因为没有充分意识到才予以默认的那种乐趣,在他的心目中因此就是一种迄今没有存在过,而是他试图创造出来的乐趣,是一种完全与众不同,完全新鲜的乐趣(正如上帝创造出来的第一个人见到地上的天堂中的花儿时所感到的一样)——他给它起的那个特殊的名称也保留了这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