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时,恰恰就在我们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线生机豁然出现;我们敲遍一扇扇并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扉,唯一可以进身的那扇门,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劳无功,却被我们于无意间撞上、打开了。我怀着刚才说的绵绵愁思,走进盖尔芒特公馆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没有看到迎面驶来的车辆,电车司机一声吼叫,我刚来得及急急让过一边,我连连后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凿得粗糙不平的铺路石板上,石板后面是一个车库。然而,就在我恢复平静的时候,我的脚踩在一块比前面那块略低的铺路石板上,我沮丧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种至福的感觉前烟消云散,就象在我生命的各个不同阶段,当我乘着车环绕着巴尔贝克兜风,看到那些我以为认出了的树木、看到马丹维尔的幢幢钟楼的时候,当我尝到浸泡在茶汤里的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以及出现我提到过的其它许许多多感觉,仿佛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综合的许多感觉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至福。如同我在品尝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那样,对命运的惴惴不安,心头的疑云统统被驱散了。刚才还在纠缠不清的关于我在文学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问题,甚至关于文学的实在性问题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还没有进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点滴具有决定意义的论据,刚才还不可解决的难题已全然失去了它们的重要性。可是,这一回,我下定决心,绝不不求甚解,象那天品味茶泡马德莱娜点心时那样甘于不知其所以然。我刚感受到的至福实际上正是那次我吃马德莱娜点心时的感觉,那时我没有当即寻根刨底。纯属物质的不同之处存在于它们所唤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苍穹使我眼花缭乱,清新而光彩艳艳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后回旋飞舞。只是在品味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为了攫住它们,我再也不敢挪动一下,致力于使它在我心中唤起的东西直至传达到我身上,这一次却继续颠簸着,一只脚踩在高的那块石板上,另一只脚踩着低的那块,顾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机的哂笑了。每当我只是物质地重复踩出这一步的时候,它对我依然一无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却盖尔芒特府的下午聚会的同时,象这样踩着双脚找回我已曾有过体验的那种感觉的话,这种炫目而朦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边轻轻飘拂,它仿佛在对我说;“如果你还有劲儿,那就趁我经过把我抓住,并且努力解开我奉上的幸福之谜吧。”于是,我几乎立即把它认了出来,那是威尼斯,我为了描写它而花费的精力和那些所谓由我的记忆摄下的快镜从来就没有对我说明过任何问题,而我从前在圣马克圣洗堂两块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经受到的感觉却把威尼斯还给了我,与这种感觉汇合一起的还有那天的其它各种不同的感觉,它们伫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伫留在一系列被遗忘的日子中,等待着,一次突如其来的巧合不容置辩地使它们脱颖而出。犹如小马德莱娜点心使我回忆起贡布雷。然而,为什么贡布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时或彼时给予我如同某种确实性那样的欢乐,足以使我在没有其它证据的情况下对死亡都无动于衷呢?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并且下决心今天要弄它个水落石出,一边步入盖尔芒特公馆,因为我总是把我们外表上在扮演的角色置于我们内心所需完成的工作之前,而那天,我的角色是宾客。但是当我来到二楼的时候,一位膳食总管让我进一个毗邻餐厅的小书房客厅里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乐曲告终,乐曲演奏的时候亲王夫人不允许任何人开门进去。也就在这个时候,第二个提示出现了,它前来加强那一高一低两块铺路石板给予我的启迪,激励我继续坚持自己的探索。其实是一个仆人把汤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发出声响却又总是做不到。与高低石板所给予我的同一类型的至福油然产生。那些感觉仍来自酷热,但迥然不同,热气中混合着烟味,它已被森林环境中清新的气息所冲淡。我发现,使我感到如此赏心悦目的仍然是那行树木,那行因为我要观察和描绘而令我厌烦的树木,我曾在那行树木前打开我带在车厢里的一小瓶啤酒;刚才,一时间迷迷糊糊,那实在是汤匙敲击在碟子上的声音使我产生错觉,在未及清醒之前,我还以为那是当初我们在那片小树林边停车的时候铁路员工用锤子锤打车轮调整什么东西的声音。这一天,当使我摆脱气馁、恢复文学信念的好兆头,真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纷争沓至。一位在盖尔芒特亲王府帮佣多年的膳食总管认出了我,他给我端来各式精美的小花式蛋糕,送到我所在的那个书房,免得我到餐厅里去。我用他给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现出又一个太虚幻影,犹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人物,无意中正好做完那种神秘仪式,于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够看见的驯顺的精灵显身现形,随时准备把他送往遥远的地方。然而这片苍穹纯净、蕴含盐份,它高高鼓起象一个个蔚蓝色的乳房,这种印象是那么地强烈,使我觉得那曾经经历的时刻就是即时即刻。那天我怀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否真的会接待我,会不会功亏一篑,今天我更愚钝。我依稀觉得仆人刚才打开了朝向海滩的窗户,天地万物召唤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来擦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浆,那么硬,就象我刚到巴尔贝克那天在窗前用过的、老擦也擦不干的那条。而现在,面对着盖尔芒特亲王府的这间书房,它在每一个角、第一条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开大海洋的绿莹莹、蓝莹莹的羽翎。我不只感到这种色泽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个瞬间,它无疑曾是对那些色泽的向往,也许是某种倦怠或忧伤的感觉妨碍了我在巴尔贝克就享有它们。而现在,它已摆脱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纯净飘逸而无物质之累赘,使我的内心充满喜悦。
那首正在演奏的乐曲随时都可能终止,我随时都可能不得不走进客厅。所以,我力求尽快地看清在刚才几分钟内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欢悦的性质,继尔理出我应该吸取的教益。我并不停留在我们对某事物的真实印象和我们在竭力回忆这一事物时所产生的赝造印象之间的极其巨大的差异上。斯万在谈到他过去被人所爱的日子时真不能算是无动于衷,因为在那句话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东西,而凡德伊的三言两语在使他复得与以前同样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时,突如其来地给他造成痛苦。我多少次回忆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板上的感觉、餐巾的浆硬感和小马德莱娜点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唤醒的东西,它与我经常借助单一的记忆力求回忆起来的威尼斯、巴尔贝克、贡布雷之间毫无关系;我还理解生活尽管在某些时刻显得花好月圆,是能够被称作平淡乏味的,我们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和诋毁是因为所依据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东西,依据了丝毫没有保留下生活痕迹的形象。最多我附带地注意到存在于各个真实感受之间的差异——说明生活的某种单一描绘之所以不可能与生活相象的种种差异——恐怕就取决于这个原因,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个时期说过的片言只语、做过的最无关痛痒的动作均处于包围之中,其本身带着逻辑上与之并无关连的事物的反射光,这些事物之间间隔着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着靠它们来满足推理的种种需要,然而在它们中间——这里是乡村饭店的花卉墙,夜晚在墙上反射出来的玫瑰色光彩,饥饿的感觉,对女人的欲望、奢华的乐趣;那里是晨曦中大海的蓝色烟波,遮掩着犹隐犹现的水妖肩膀般的悦耳的语句——那个动作,那个最简单的行为依然被封闭着,仿佛被装进无数只盖得严严实实的瓶子里,而每个瓶子都将被装满东西,各个瓶子所装的东西其颜色、气味、温度截然不同、更何况这些瓶子被高高地搁置在我们的年岁之上,在这年年岁岁间我们在不断地变化,哪怕只是变换着梦幻和思想,这些瓶子所处的高度是很不一致的,并且给予我们极其不同的氛围的感觉。确实,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那些变化的;但是,在蓦然而至的回忆和我们的现状之间,就象在不同年月、不同地点、不同时刻的两个回忆之间一样存在看很大的距离,其距离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们变得互相不可比拟。是的,如果说多亏了遗忘,使回忆没能够在它和现时之间建立任何联系、设置任何环节,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谷底峰巅保持它的距离、它的孤独,那么,它会使我们突然呼吸到一种新鲜空气,因为这正是我们从前曾被呼吸的空气;这种比诗人们枉费心机力图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纯净的空气只有在已曾经呼吸过的情况下才可能给予那种深刻的更新感,因为,真正的天堂是我们失去了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