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同性恋之外,在那些生来就最为反对同性恋的人们之中,还存在着某种传统的阳刚理想,即使同性恋者并不是一个高超的人,这种理想也由他来支配,以便让他将其变性。这种理想——某些军人、某些外交官的理想——特别惹人生气。它以最低微的形式出现时,只是一颗善良的心所表现的粗鲁,它不想露出激动的样子,但在同一位也许会即将被杀死的朋友分离时,心里就有一种无人会发觉的哭泣的愿望,因为它在离别时掩盖这种愿望,使用的是一种越来越大的愤怒,并最终爆发出来:“喂,天杀的!你这头蠢驴,来和我拥抱一下。这钱我用不着,你拿去吧,傻瓜。”外交官、军官、男人感到唯有民族的伟大事业重要,但他仍然曾经喜爱过这个在公使团工作或在军队里当兵,后来死于疟疾或枪弹的“小子”,他同样爱好阳刚之气,不过表现的形式更为灵活、更为巧妙,但其实也同样令人憎恶。他不愿哀悼这“小子”,他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掉此人,就象心肠好的外科医生那样,在一个患传染病的小女孩去世那天晚上,心里也很悲伤,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外交官只要变为作家,并叙述她的去世,就决不会说他曾悲伤过;不会说的,首先是因为“男子的羞耻心”,其次是因为艺术的机灵,这种机灵在掩盖激情的同时产生激情。他和自己的一位同事将会整夜守护垂死者。他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说自己心里悲伤。他们将会谈论公使团或军队里的公务,甚至谈得比平时还要确切。
“B对我说:‘请您别忘记,明天将军来视察,您让手下的士兵尽量搞好军容。’他平时十分温和,这时说话的声音却比平时生硬,我发现他尽量不朝我看,我自己也感到烦躁。”读者可以理解,这生硬的声音,就是那些不愿显出悲伤样子的人们的悲伤,这样做简直可笑,但也同样使人难受和讨厌,因为这是一些人悲伤的方式,这些人认为悲伤无足轻重,认为生活比离别更为重要等等,所以他们使人对死亡产生一种虚幻、虚无的印象,就象在元旦时一位先生使人产生的印象,这位先生给你送来冰糖栗子时说:“我祝您新年快乐”,一面说一面冷笑,不过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我们来结束这个守夜的军官或外交官的故事,垂死者头上戴着帽子,因为人们曾在户外运送过这个伤员,到某一时刻,一切都完了:“我当时想:必须回去准备东西来擦武器;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当大夫松开病人的脉时,站在床前的B和我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脱下我们的军帽,那时烈日当空,也许是我们热了。”读者会清楚地感到,这两个具有男子气概的人脱下帽子,并不是因为炎热和烈日,而是由于在死亡的威严面前感到激动,可他们从未说过温柔或悲伤这样的词。
象圣卢那样的同性恋者的阳刚理想并不相同,但却同样是约定的和虚假的。他们的虚假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不愿了解肉体的欲望是感情的基础,他们认为感情起源于别的东西。过去,德夏吕斯先生厌恶女子的阴柔。现在,圣卢欣赏小伙子的勇敢,骑兵部队冲锋时的陶醉,男人之间纯洁无瑕的友谊在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崇高,有了这样的友谊,他们可以为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战争爆发后,那些首都里剩下的只有女人,这就使同性恋者感到绝望,但实际上却与此相反,使同性恋者经历充满激情的奇遇,只要他们生性聪明,善于异想天开,而不是把这些事看得太穿,看出它们的根源,并对自己作出评价。因此,当某些青年只是本着在体育运动中仿效别人的精神而入伍,就象有一年大家都来玩“扯铃”那样,在圣卢看来,战争不止是他在想象中追求的理想,他追求理想的欲望要具体得多,但夹杂着意识形态,这种理想是和他喜欢的人们一起提出来的,是在一种纯男性的骑士会中,在远离妇女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自己的勤务兵,可以用自己的死去唤起士兵们狂热的爱。这样,在他的勇敢中虽说还有许多其他的成分,他是大贵族这一事实却在其中显现出来,同时又以一种难以辨认、理想化的形式显示出德夏吕斯先生的想法,即一个男人的本质是没有任何阴柔的女子气。此外,就象在哲学上或艺术上那样,两种类似的想法只会因其阐述的方式而显示自己的价值,并会因它们由色诺芬①或柏拉图提出而具有很大的差别;同样,我虽然知道圣卢和德夏吕斯先生在做这件事时十分相似,但我极为欣赏的是要求到最危险的地方去的圣卢,而不是不愿戴浅色领带的德夏吕斯先生。
我和圣卢谈起我那位任巴尔贝克大旅社经理的朋友,据这位朋友说,在战争初期,法国的某些团里有背叛行为,他称之为“缺陷”,他指责唆使背叛行为的人,称他为“普鲁士军国主义者”;他在某一时刻甚至认为日本人、德国人和哥萨克人会在里夫贝尔登陆,威胁巴尔贝克,并说只有“溜之大吉”②。这个敌视德国的人在谈论自己兄弟时笑着说:“他在战壕里,在离德国鬼子二十五米的地方!”他说得那么起劲,别人要是知道他自己也是这样,准会把他送到集中营去。“说到巴尔贝克,你是否记得旅社里过去的电梯司机!”圣卢在和我分手时对我说,说话的声调好象不大知道说的人是谁,并指望我来弄清此人的情况。“他参了军,并写信给我,以便让他回到空车。”电梯司机也许不愿在禁锢别人的电梯井道中上升,大旅社楼梯的高度不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将“晋升”,但和看门人不同,因为我们的命运并非总是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我一定支持他的要求,”圣卢对我说。“今天上午我还对希尔贝特说过,我们永远不会有足够的飞机。知道了这点,我们就会看到对方在作什么准备。这将会使对方丧失一次进攻的最大优点,即出其不意的优点,最好的军队也许就是眼睛最好的军队。那么,可怜的弗朗索瓦丝,她让侄子复员的事是否办成了?”不过,弗朗索瓦丝早就竭尽全力使侄子复员,但当有人建议她通过盖尔芒特家族去找德圣约瑟夫将军帮忙时,她以绝望的声音回答道:“哦!不,这不会有任何用处,找这位老先生不会有任何办法,最糟糕的只有一点,就是他爱国。”只要谈到战争,不管弗朗索瓦丝对此感到多么痛苦,她仍认为人们不应抛弃“可怜的俄国人”,因为大家都是“协约国”③。管家深信战争只会持续十天,并将以法国的辉煌胜利告终,但因害怕自己的看法会被发生的事件否定,就没有胆量,甚至没有足够的想象去预言一场长期的、胜负难分的战争。但是,这种完全而又迅速的胜利,他至少竭力预先从中提取所有能使弗朗索瓦丝感到痛苦的成分。“事情可能会很糟,因为看来里面有很多人都不想走,那些十六岁的小伙子在哭。”他这样对她说,是为了用不愉快的事情使她“恼火”,他称之为“给她找麻烦,训她一顿,同她玩文字游戏”。“十六岁的,圣母玛利亚!”弗朗索瓦丝说,过一会儿她又不大相信:“他们不是说过了二十岁才要吗?那些可还是孩子。”——“当然喽,报纸都接到命令不准提这件事。另外,往前冲的都是年轻人,可回来的却不多。一方面,就会有好处,死了许多人,有时也有用,可以使生意兴隆。阿!天哪!要是有的孩子心太软,犹豫不决,就会立即被枪毙,身中十二颗子弹,乒!另一方面,也必须这样。另外,那些军官,这对他们又会怎样呢?他们拿他们的钱,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每次进行这样的谈话,弗朗索瓦丝就脸色发白,让人看了真担心管家会使她心脏病发作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