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可没有勇气去温柔之乡里自我陶醉,去幻想阿尔贝蒂娜叫我“我心中唯一的爱”,而且承认她“以为受束缚”是一种误解。我明白,人在看小说时不可能不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特点和女主人公联系起来。然而即使小说的结局是圆满的,我们自己的爱情却并没有进展,等我们把书合上,我们所爱的而且在小说里终于朝我们走过来的人在生活里却并没有更热爱我们。
我气冲冲地打电报给圣卢让他尽快赶回巴黎,这至少可以不显得我们在进一步坚持我渴望掩盖起来的尝试。然而在圣卢按我的指示回来之前,我竟收到了阿尔贝蒂娜本人拍来的电报:
“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圣卢来我姨母家,这简直是发疯。亲爱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写信呢?
我会很高兴回来的;别再采取这样荒谬的步骤了。”
“我会很高兴回来的!”她这么说是因为她为她的出走后悔了,她只想找一个借口回来。因此我只须照她说的去做,给她写信说我需要她,她便会回来。这么说我又要见到她了,见到她这个巴尔贝克的阿尔贝蒂娜了(因为,自她出走以后,对我来说她又成了巴尔贝克的阿尔贝蒂娜;这就象一只贝壳,你一直把它放在五斗橱上就不会再去注意它,可是一旦你将它送了人或把它遗失了,一离开它你就想念它,而且再也不那样行事了,她就象这样一只贝壳,因为她使我忆起了大海的碧波万顷的宜人美景)。而且不仅她个人变成了想象中的人,也就是令我渴念的人,连我与她共同的生活都变成了想象中的生活即摆脱了一切困境的生活,因此我想,“我们会多么幸福!”不过,我既然有把握让她回来,就不应该显得急不可耐,倒反而应当消除圣卢的尝试所产生的恶劣印象,以后我仍然可以否认此事,我要说这是圣卢自己去干的,因为他一直赞成我们结婚。
可是再读她的来信时,我对信里太缺乏她个人的东西仍然感到失望。字迹当然表达我们的思想,我们的面部表情也如此;我们总是和某种思想并存的。然而一个人的思想毕竟得先传布到他那睡莲一般快活的花冠式的脸庞然后才呈现在我们眼前。这当然会使思想改变许多。这种永恒的差距使我们在等待我们理想中的爱人时,在每次约会里见到的实实在在的人都和我们的理想大相径庭,也许这正是我们在爱情上永远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吧。此外,在我们想向这个人要求点什么时,我们得到的却是一封反映她个人的东西少而又少的信,有如在代数的字母里算术的确切数字已荡然无存,而算术数字本身已经不包含加多少水果或鲜花这类实质性的东西了。然而,“爱情”,“被爱”以及她的信件,也许这一切仍然是对同一种现实的说明(尽管一一审视它们时感到如此不满意),因为我们只是在念信时才感到似乎不满足,而在信还未寄到时,我们却感到痛苦难熬,也因为这封信毕竟可以使我们的忧虑得到缓解,即使它不能用它黑色的符号满足我们的希望,何况在怀抱希望时我们也意识到信件毕竟只相当于话语,微笑,吻,却不是这些东西本身。
我给阿尔贝蒂娜写了信:我的朋友,我正好要给您写信,我感谢您对我说,倘若我需要您,您会赶回来;您能站得这么高来理解对老朋友的忠诚,这很好,这只会使我更加尊重您。不,我没有请求您回来,将来也不会这样做;至少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的重逢也许不一定会使您感到难受,硬心肠的姑娘。而这样的重逢却会使我,使您认为有时显得那么冷漠的我非常难受。生活使我们分手了。我认为您作了极明智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作得也正是时候,有非常了不起的预见性,因为您正是在我母亲同意我向您求婚的第二天出走的。我收到她的信(同时也收到了您的信!)之后本来想在睡醒时告诉您的。也许您是害怕这之后再走会使我难过。我们也许会把我们的生命联在一起,这对我俩来说,谁知道呢,也可能会是一种不幸。果真如此,您还是为您的明智庆幸吧。我们如果再见面,也许会前功尽弃。并不是再见您于我已没有诱惑力,而是我没有能耐去抵制这种诱惑。您明白我是个不坚定的人,而且我多么健忘。因此没有必要同情我。您常对我说,我是格外容易受习惯支配的人。我已在开始培养没有您而生活的习惯了,不过这习惯还不够牢固。我和您一起生活的习惯尽管已被您的出走打乱,这些习惯在目前显然还是最牢固的。当然它们并不可能长久地维持下去。出于这个原因,我甚至想到了要利用这最后的几天,在这几天里我们见面于我还不至于象半个月或更短的时间以后那样成为一种……(原谅我的坦率)一种麻烦,——我想在彻底遗忘之前利用这几天和您一起处理一些小小的具体问题,在处理这些问题时,您这位可爱而好心的朋友是可以为那个曾有五分钟自以为是您的未婚夫的人帮帮忙的。我不怀疑母亲会同意我,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我俩都拥有自由,这种自由您过去出于好心为我牺牲得太多了,这种牺牲如果单为几个礼拜的共同生活还可以接受,然而如果我们必须白头偕老(在信上告诉您我曾想到这件事再有几秒钟就可能成为事实,这几乎使我感到难过),这种牺牲就变得令您我都十分憎恶了,因此我曾考虑按尽可能独立的方式安排我们的生活,作为这种共同生活的开端,我曾希望您拥有那条游艇,您可以乘坐这条游艇出门旅行,与此同时,无限忧伤的我会去港口等待您;我知道您佩服埃尔斯蒂尔的鉴赏力,我已写信向他请教。陆上交通方面,我曾希望您拥有汽车,只属于您自己的汽车,您可以乘坐这辆汽车随心所欲地外出、旅行。游艇已基本造好,根据您在巴尔贝克表示的意愿,给它命名为“天鹅号”。我记得您最喜欢罗尔斯牌汽车,我已订购了一辆。不过,既然我俩已永远不再见面,在也就不想请您收下这已变成废物的船只和汽车了,对我来说它们已毫无用处。因此我考虑——我是以您的名义通过中间人订购的——也许您可以通过退订使我避免购买这些无用的东西。不过,这件事,还有别的许多事都需要当面谈谈。我又想,在我还有可能再爱您的这段时间,当然,这段时间不会持续太长,为一条帆船和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而见面,而拿您一生的幸福冒险——因为您认为您的幸福就在于远离我而生活——,这简直是发疯。不,我宁肯留下罗尔斯,甚至留下那条游艇。我既然不用它们了,而它们又有幸一个无帆无桨地系在港口,一个呆在车棚里,我准备请人在游艇……(我的上帝,我不敢用一个不准确的字称呼那个部位从而犯异端的错误,使您反感)上刻上您喜欢的马拉美的诗句……您还记得,这首诗是这样开始的:“圣洁的,生机盎然而美丽的今天。”唉,今天已不再是圣洁的,美丽的了。而那些和我一样明白他们会迅速用今天创造出可以忍受的“明天”的人却令人难以忍受。至于罗尔斯,值得在它上面刻上同一个诗人的这些您认为难于理解的诗句:轮般发出轰鸣飞出的红色火星告诉我我是否喜欢看那火光划破的长空燃烧的火花飞溅也看那车轮在火红中消失我车上那唯一残留的车轮永别了,我的小阿尔贝蒂娜,谢谢您在我们分别的前一天还同我作了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这次散步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附言——关于您认为的圣卢向您姨母所作的建议(我怎么也不相信圣卢在土兰)我不作回答。这是福尔摩斯那一套。您把我看成什么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