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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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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风在逐渐增大,楼下驶过一辆汽车,我听之异常高兴。我闻到了汽油味。善于挑剔的人会觉得,空气中飘荡着汽油味,是一大遗憾(他们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在他们看来,这气味把乡村的空气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当然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他们注意事实,认为如果人类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别更多的香味,那么人类就会更加幸福,就将富有更浓的诗意,这其实不过等于说,不穿僧袍,换上豪华套装,生活就会更加美丽,这不过是将天真无知套上哲学外衣而已。对于我来说,这汽油味却是另一回事(与此相仿,樟脑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并不好闻,却能使我激动,它唤起我对到达巴尔贝克的当天那湛蓝的大海的回忆)。在我去古维尔的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的日子里,这气味和着机器喷冒的黑烟,曾多少次消散于苍白的蓝空;多少个夏日的午后,阿尔贝蒂娜画画,是它伴随我出门溜达。现在我身卧暗室,这气味又在我身边吹开了矢菊花、丽春花和车轴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树前的馥香,受其浓烈成分的牵制,固定在山楂树篱前的范围内,不能向远处飘发。它是四处飘扬的芳香,大路闻之奔驰,土地闻之改样,宫殿纷纷跑来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增,它是动力腾飞的象征;它唤起了我巴尔贝克的旧梦,登上钢筋水晶罩的双翼飞机,但此次并非携带过于熟悉的女子共访旧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飞一处新地作爱。这气味时时伴随着汽车喇叭声,我就象为军营起床号那样为这喇叭声填词:“巴黎人,起来吧!起来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里去划桨!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树荫下!起来吧!起来吧!”这翩翩浮想真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我连连庆幸自己订下了“严规”,非我叫唤,任何“胆怯者”,无论是弗朗索瓦丝,还是阿尔贝蒂娜,都不敢到“深宫内庭”来打搅我,真可谓:

君权严酷,把我禁锢,

难见吾民吾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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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拉辛悲剧《爱斯苔尔》第一场第三幕。

突然景致变了。回忆中出现的已不再是昔时的印象,而是旧日的欲望。近时金蓝的福迪尼裙衣唤醒了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现了另一种春天的景色,不见嫩绿满枝,甚至不见花草绿荫,但见一个名字——威尼斯。此处的春天是经过提炼,只剩精华的春天,春时的绵延、趋暖和开花不是表现为一块浊土的荫发,而是一片净水的翻腾。这里的春天没有花冠。回答五月的呼唤,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着春水,春水则闪烁着蓝宝石的幽光,赤裸着全身拥抱这五月。四季更替,海湾未曾开花,年复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风韵。我很清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说我偏要想象,正是这欲望,在我孩提时代,由于出发心切,结果反而摧毁了我出发的力量:威尼斯之梦给我一片遐想。大海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曲曲弯弯环抱着一个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条湛蓝的纽带绕着全身,与世相隔,独立发展之中开创了独树一帜的绘画和建筑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园,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鸟;它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击着柱子,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对黑暗中永不闭息的蓝宝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头上,使之永远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是的,该是动身的时候了。自从阿尔贝蒂娜不再挂着跟我赌气的样子,我觉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牺牲一切而占有的财富了(我们牺牲其他一切财富,也许是为了摆脱忧愁,摆脱焦虑,现在这些都已平息)。我们穿过了一度以为穿不过去的布圈;我们驱散了风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测的无名的仇恨,或许说无底的仇恨,也烟消云散了。从此,原先暂时撇开的问题现在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从中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为她并不爱我。趁她温顺地赞同——她的温柔我还可以用回忆来细加回味——这时离开比较好。是的,时机已到。我应该打听清楚,阿尔贝蒂娜何日离开巴黎,在邦当夫人这里采取果断的行动,以肯定阿尔贝蒂娜那时候既不能去荷兰,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时候此次动身已看不出什么不便,就挑选一个象今天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毫无牵挂,心里充满无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应该不见她,让她出去以后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毕,给她留个条。既然她这时节要去的地方,一处也不可能叫我心烦意乱,我应该趁此机会,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里不会去想她会做出什么不良行为——何况此刻我对此已完全无动于衷——不要再见她,赶紧去威尼斯。

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让她替我去买一本导游和一份火车时刻表。跟我孩时准备动身去威尼斯一样,此刻要实现的欲望跟当时一样强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实现过一次欲望,即巴尔贝克之行,那一次毫无乐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个可感知的现象,也许跟巴尔贝克所差无几,也未必能实现我无以言表的梦幻,即哥特式时代带来的梦幻。这时代伴随着一江春水,不时冲击着我的心灵,产生妩媚动人而神秘莫测的景幻。弗朗索瓦丝听到我的铃声走了进来:“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按铃,”她对我说,“我很着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没敢不给。我又怕来叫醒先生,先生会骂我。我想先生快会按铃的,就叫她再等一个小时,可是白搭。她没听我的,留了这封信给先生,九点钟的时候就走了。”听到这儿,我气已接不上来——我还深信自己对阿尔贝蒂娜已无动于衷,可见我们对自身是多么缺乏了解。我双手捂住胸口,双手突然汗湿,自从我朋友在小火车上告诉我有关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后,我双手还是头一次这么出汗。“啊!很好,弗朗索瓦丝,谢谢!您没来叫醒我,当然做得很对。现在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过一会儿我再按铃叫您。”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